片场的空气在沈易那番话后,仿佛被抽干了。
下午的拍摄,龚樰完全不在状态。
她饰演的孟烟鹂需要与“丈夫”佟振保完成一场看似平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晚餐戏。
剧本要求孟烟鹂在布菜、斟酒的每一个动作里,渗透出那种被规训到极致的“完美”与底下早已冰封的死寂。
可当沈易用那种平静而疏离的目光看向她时,龚樰的手指抖了。
汤匙碰在瓷碗边缘,发出清脆却突兀的声响。
“cut!”导演方玉平皱眉,“龚老师,放松一点。孟烟鹂的动作应该像机械一样精准,不该有这种颤动。”
“对不起。”龚樰低声道歉,声音有些干涩。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
可脑海里反复回荡的,不仅仅是沈易午餐时那些关于制度、观念、真实的话语——
更挥之不去的,是浅水湾那一夜。
关智琳依偎在沈易身边时那种自然到刺眼的亲昵;
波姬·小丝闯入时带着青春活力的张扬;
周惠敏温柔沉默的姿态;
还有这栋别墅里无处不在的、属于不同女性的痕迹……
她到底怎么了?
那晚回到酒店后,她失眠了。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香江的夜景,心里翻涌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烦躁。
那不是对一个“感情生活复杂的有钱老板”应有的道德评判,而是某种更私人、更让她难堪的情绪。
为什么看到关智琳挽着他的手,她会下意识移开视线?
为什么听到波姬·小丝用英语亲昵地叫他“沈”,她会觉得刺耳?
为什么明明应该保持专业距离,她却控制不住地去注意他和其他女性的每一次互动?
龚樰不是天真的小姑娘。
她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恐慌。
她怎么可能对沈易——这个背景复杂、身边围绕众多女性、与她世界观似乎格格不入的男人——产生这种情绪?
她在黑暗中拷问自己:
是因为他的才华吗?
他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成就,能构建庞大的商业帝国,能周旋在这个大人物之间,能创作出脍炙人口的歌曲与影视剧……
是因为他的掌控力吗?
那种无论面对国际影星、资本巨鳄还是片场琐事,都游刃有余的从容。
还是因为在片场,他指导她演戏时,那双专注看着她、仿佛全世界只剩她和角色的眼睛?
龚樰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镜子里,她的脸有些苍白,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自我审视。
“我喜欢他。”
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棍,打得她头晕目眩。
不是欣赏,不是敬佩,是喜欢。
是那种会因为他靠近而心跳加速、会因为他关注别人而酸涩、会忍不住去揣测他每句话背后深意的——喜欢。
“我怎么可以……什么时候开始的……”
羞耻感涌上来。她一直以清醒自持为傲,看不起那些为感情失去自我的女人。
可现在,她竟然对沈易——这个明显不属于“一对一忠诚”范畴的男人——动了心。
这太荒唐了。太不符合她对自己的定义了。
可感觉不会说谎。
今天午餐时,当沈易说出“不要辜负真心对你的人”,当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时,她心脏骤停的那一拍,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一直在用“道德枷锁”“观念束缚”来包装自己的恐惧。
但剥开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内核很简单:
她害怕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她害怕这份喜欢会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她害怕在他复杂的世界里,她最终会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
而现在,当沈易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将她所有伪装一层层剥开时,龚樰感到的不仅是世界观被冲击——
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颤栗和……隐秘的解脱。
因为他看穿的,不仅是她的道德困境,还有她不敢承认的真心。
再次开拍。
她为“丈夫”夹菜,手腕却僵硬得像在完成某种刑罚。
当沈易饰演的佟振保淡淡地说“够了,你自己也吃”时,剧本要求孟烟鹂应该温顺地点头,然后小口进食。
可龚樰抬起眼,与沈易的目光相撞。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属于佟振保的懦弱或虚伪。
只有沈易本人那种穿透性的、仿佛能将她所有伪装和挣扎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平静。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场戏里,她根本不是在演孟烟鹂面对佟振保。
她是在演龚樰面对沈易。
而她,彻底演不下去了。
“对不起……导演,我……”龚樰放下筷子,脸色苍白。
方玉平叹了口气,看向监视器后的沈易。
沈易已经站起身。
他脱下戏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走向拍摄区。
片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今天就到这里。”沈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大家收工。龚老师留下。”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
工作人员开始默默收拾设备,演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陆续离开。
关智琳咬着嘴唇,想说什么,但看到沈易平静却不容置喙的神情,最终还是转身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比平时重了几分。
偌大的片场很快只剩下两人。
灯光关了大半,只留下主表演区几盏柔和的侧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香江的夜色开始浸染天空,远处维港的灯火渐次亮起。
沈易走到道具餐桌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又从旁边的保温箱里取出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推向龚樰。
“坐。”
龚樰僵硬地站着。
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回酒店,锁上门,一个人消化今天的一切。
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
“怕了?”沈易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还是觉得我说的是歪理邪说,不想再听?”
“不是歪理。”龚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正因为……太有道理了,所以才可怕。”
她终于拉开椅子坐下,却只坐了边缘,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随时准备折断的竹子。
“沈先生,您说的那些——关于制度、观念、人的真实——我听懂了。但我也有我的问题。”
她抬起头,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那种属于龚樰的、清醒的锐利。
“如果每个人都只遵从自己的‘本心’,那社会秩序如何维系?
如果感情可以超越一对一的承诺,那忠诚的意义在哪里?
如果您的理论成立,那是不是所有为自己欲望找借口的行为,都可以被美化?”
她问得很急,像要把心中所有堵着的石块都抛出来。
沈易笑了。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看到猎物终于开始认真反击的笑。
“很好的问题。”他说,“但你的问题本身,就建立在几个错误的预设上。”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这个姿态不像老板对员工,更像是学者与学者之间的探讨。
“第一,你预设‘社会秩序’是脆弱的,需要每个人自我压抑来维持。
但历史证明,真正稳固的社会秩序,恰恰是能够包容人性复杂、允许个体在合理范围内探索自身可能性的秩序。
压抑只会积累问题,不会解决问题。”
“第二,你预设‘忠诚’只能指向唯一的对象。
但忠诚的本质是什么?是对承诺的遵守,是对关系的珍视,是对共同价值的维护。
这些,为什么一定只能存在于一对一的关系里?
一个人可以对事业忠诚,对朋友忠诚,对理想忠诚——
为什么对情感,就必须要狭隘到只能对一个人忠诚?”
龚樰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沈易的声音放缓,却更加清晰有力。
“你预设了‘我的理论’会导向自私和放纵。
但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遵从本心’,恰恰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担当?”
他看着她,目光如炬:
“因为这意味着,你必须对自己百分之百诚实。
你不能再用‘社会规范’‘别人怎么看’当借口,来掩盖自己真正的渴望或恐惧。
你必须直面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能不能承担选择的后果?
我有没有能力,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构建让自己灵魂安宁的生活?”
“这很难,龚樰。比随波逐流、按照别人画好的格子生活,要难得多。”
他顿了顿,“所以大多数人宁愿活在套子里,用道德枷锁锁住自己,也锁住对他人选择的评判。因为这最安全,最轻松。”
龚樰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
沈易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防御背后的真实动机——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对评判的恐惧,对失去现有安全感的恐惧。
“您说得对。”她终于承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如果我真的遵从本心,我会变成什么样?”
她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迷茫。
“我会不会变得面目全非?会不会失去我现在珍视的一切——我的骄傲,我的独立,我的……我自己?”
沈易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手,越过桌子,轻轻握住了龚樰放在膝上、紧紧攥成拳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如磐石的力量。
“龚樰,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为什么会觉得,遵从本心就一定会失去自我?
难道你现在的‘自我’,不正是由你过去一次次的选择——哪怕是压抑的选择——塑造的吗?”
“真正的强大,不是拒绝变化,而是有能力在变化中,依然保持内核的稳定。”
他握紧她的手,“我不要你变成关智琳,也不要你变成波姬·小丝,更不要你变成孟烟鹂。我要你成为更完整、更强大的龚樰。”
他松开手,靠回椅背,目光却始终锁定她。
“你的清醒和骄傲很美,这是你灵魂的一部分。
但别让它变成刺向自己的刀。我的世界很大,容得下一个保持骄傲却又遵从真心的龚樰。
也容得下关智琳的热烈,波姬的直率,周惠敏的温柔,莉莉安的锋芒,戴安娜的理想——”
他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一句:
“因为我不需要她们变成同一个人。
我需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在我的世界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和绽放的方式。”
龚樰呆呆地看着他。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沈易身边的女性,要么是在讨好他,要么是在争夺他。
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想,沈易构建的,可能是一个允许差异化存在的、复杂的生态系统。
而她,或许也能在其中,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沈易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龚樰,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特意提到婚姻制度,提到那些关于观念束缚的话吗?”
龚樰怔住了。
“因为那些话,”沈易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是说给有心人听的。”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空气中沉淀。
“那个在浅水湾的晚宴上,看到关智琳挽着我、看到波姬走进来时,会下意识移开视线的人;
那个明明在听我说话,却因为莉莉安的电话而微微走神的人;
那个用‘道德’和‘应该’来包装自己,却忘了问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人——”
他的目光锁住她:“那些话,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龚樰感到呼吸一窒。
沈易没有说“我喜欢你”,但这句话比任何直白的表白都更有穿透力。
他在告诉她:
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伪装、所有不敢承认的情绪。
而我选择用这种方式——不是强行闯入,而是轻轻叩门——来告诉你:我懂。
“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注意到了你。”沈易继续说,语气平缓却有力,“不是因为你长得美——虽然你确实很美。
而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矛盾的特质:
既清醒克制,又有着未被完全驯服的生命力。
你来香江后,每一次在片场的专注,每一次对角色的钻研,每一次……明明被吸引却又强迫自己退后的模样,我都看在眼里。”
他的坦诚让龚樰无处可躲。
“所以今天我说那些,不是要说服你接受什么。”沈易看着她。
“我是要告诉你:如果你因为某些感觉而痛苦,那痛苦可能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你强迫自己不去感觉。”
“承认自己的感受,不可耻。可耻的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承认。”
龚樰用力咬住下唇。
沈易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锁得最紧的那扇门。
“我承认,我对您或许有不一样的感觉……但您身边已经有那么多人……我算什么呢?”
“你算龚樰。”沈易的回答没有犹豫,“独一无二的龚樰。我不需要你成为任何人,我只需要你成为更完整的自己。”
“我的世界很大,容得下很多种存在方式。
关智琳有她的热烈,波姬有她的直率,莉莉安有她的锋芒——而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方式。
清醒的、骄傲的……但不必是痛苦的、自我压抑的。”
“给自己一个机会,”沈易的声音低沉下来,“也给那些真实的感受一个机会。
不要因为害怕可能的伤害,就拒绝所有的开始。那不是清醒,是怯懦。”
怯懦。
这个词击中了龚樰。
是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坚守原则。
但也许,她只是害怕——害怕失控,害怕受伤,害怕在感情里失去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清醒”人设。
更害怕的是,如果她承认了对沈易的感觉,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和关智琳、波姬她们一样——都是被他吸引的女人之一。
但沈易刚才的话,给了她一个出口。
他看到了她的“在意”,却没有把它简单归为“嫉妒”或“争宠”。
他把它视为一种真实的感受,值得被尊重、被探讨的感受。
而他给她的选择,不是“加入她们”,而是“成为你自己”。
“我……我需要时间想想。”她最终说。
“当然。”沈易收回手,“但思考不一定要一个人完成。”
他拿起外套:“跟我来。”
“去哪?”
“一个能让你安静思考,又不会太孤独的地方。”
……
沈易没有带她回浅水湾别墅。
车辆最终停在沈氏庄园的三号别墅。
门开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不像浅水湾那样奢华外露,而是极致的简约与私密。
客厅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空无一物。
“这是我的庄园内的别墅之一。”沈易脱下外套,“平时很少带人来。安静,视野好,适合想事情。”
他走到开放式厨房,烧水,从橱柜里取出茶叶罐:“喝什么?武夷岩茶,还是普洱?”
“岩茶吧。”龚樰轻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桌吸引。
她走过去,看到摊开的那本剧本封面上,写着《樱花与红十字》。
旁边还有厚厚一叠分镜草图,铅笔勾勒出的战争场景残酷而真实,两个女性的形象在废墟中相互扶持。
更旁边,是一份英文报告,标题是“易辉科技:人形机械平台量产方案与市场前景预测”。图表和数据密密麻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沈易帝国的核心了望塔上。
这里没有浅水湾的温柔乡气息,只有冷静的规划、宏大的蓝图,以及一个男人孤独掌控一切的重量。
“你对这部电影的期待很高。”她忍不住说。
沈易端着两杯茶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不仅仅是电影。这是钥匙。”
“钥匙?”
“打开西方艺术电影殿堂大门的钥匙。
亚洲电视和tvb的战争在香江,但易辉影业的战场,在戛纳、威尼斯、柏林。
我们需要更多能在世界影史上留名的作品,来定义我们的艺术高度。”
他转过头看她:“就像你需要一个能让你在表演史上留名的角色,来定义你的演员生涯。”
龚樰心头一震。
“孟烟鹂可以是一个开始。”沈易继续说。
“以后,应该还有更多优秀的影片和角色,我觉得你拥有获得国际大奖的潜力……只是,还需要打磨演技……”
他的话语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龚樰内心某个灰暗的角落。
她来香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是为了卷入复杂的情感纠葛,而是为了更大的舞台,更深刻的角色,更高的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