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无声。
是寒风刮过冰原巨坑边缘发出的、如同冤魂呜咽的尖啸;是融化的冰水混着粘稠紫血,滴落在那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恐怖碗状凹陷边缘的滴答声;是冰层深处因结构彻底改变而持续不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崩裂;更是所有幸存者胸膛里,那颗被恐惧、愤怒、无力感和巨大悲伤狠狠攥住、几乎无法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沉重而痛苦的搏动。
阳光惨白,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冷酷而无情地打在这片刚刚被“神罚”洗礼过的土地上。
它照亮的不再是纯净的冰原,而是一片破碎的、混合着合金碎片、焦黑残肢、冻结血污和诡异紫色粘液的、仿佛被巨神践踏过的屠宰场。
中央那直径数公里的绝对光滑的巨坑,如同大地上一只巨大、空洞、漠然的眼球,凝视着苍穹,也凝视着下方渺小如蚁、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
伤亡,触目惊心。
戈尔带来的精锐支援部队,满编五十人,此刻还能站立的,不足十五人。他们人人带伤,重甲破碎,轻甲染血,脸上混合着冰屑、硝烟和失去战友的麻木悲恸。
超过二十人死在了冰河主宰第一次践踏的能量波下,化为了晶莹的冰尘。
又有近十人倒在了随后怪物疯狂的冲击和冰刺暴雨中。
最后三名老兵,毅然开启了生命的超载,用自爆为所有人撕开了唯一的生机缺口,尸骨无存。他们的牺牲,沉重得让空气都凝滞。
基石小队,无人死亡,但代价惨重。
奥莉薇娅跪坐在她的巨盾“不动山”旁,盾牌表面布满了深刻的凹痕和能量灼烧的焦黑印记,边缘甚至有些微的熔融迹象。她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是在硬扛冰河主宰巨尾横扫时被那无可匹敌的力量震断的,剧痛让她娇俏的脸庞苍白如纸,冷汗涔涔,但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用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固定伤处。
菲力靠在一堆怪物破碎的甲壳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震荡能力过度使用,反噬自身,虎口彻底撕裂,鲜血淋漓,双臂肌肉纤维多处拉伤,轻微颤抖,连握住他那沉重的陌刀“地鸣”都显得困难。
胸口一道被某种利爪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被艾莎紧急冻结止血,但那冰霜之下翻卷的皮肉和隐约的紫色能量侵蚀痕迹,依旧令人心惊。
西里尔落地时姿态略显踉跄,高速移动和精准控风消耗巨大,更别提多次制造风盾格挡攻击。
他的左肩胛处插着一根断裂的、闪烁着紫光的骨刺,穿透了作战服,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青黑色,显然带有毒素或污染。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用风刃精准地齐根削断了体外的骨刺,但嵌入体内的部分,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刺痛。
艾莎的复合弓“寒霜之息”弓弦已断,她本人为了冻结冰河主宰尾巴的伤口内部,过度透支能力,此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凝结着无法化去的寒霜,身体因为脱力和低温反噬而微微颤抖。
琉娜为了维持高压水刃的切割和制造水盾,精神力消耗殆尽,太阳穴青筋暴起,头痛欲裂,跪在地上干呕。
艾拉的活性藤蔓在防御战中损耗巨大,许多与她精神连接的植物被彻底摧毁,反噬让她鼻腔和耳孔都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但她仍强撑着,试图用微弱的绿芒为最近的伤员缓解痛苦。
洛伦佐的优雅早已荡然无存,战术服破损,脸上多了几道擦伤,为了计算最佳干预点而过度使用能力,导致他眼神涣散,需要依靠着残破的冰壁才能站稳。
埃利安是伤得最重的之一。为了多次使用时间能力延缓致命攻击,他的身体承受了巨大的负荷,内脏多处轻微出血,嘴角残留着血沫。一条腿在最后的爆炸冲击中摔断,只能依靠着他的唐横刀“时隙”作为拐杖,勉强支撑。但他依旧强打着精神,试图组织救援,眼神中的疲惫和自责几乎要满溢出来。
阿黛拉。
她跪在这一切的中心,跪在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身边。
伊莱文的状态糟糕到让人无法直视。他像是一个被强行粘合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琉璃人偶。鲜血从那些细密的、遍布全身的裂痕中不断渗出,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这些裂痕并非外力造成,而是他体内那浩瀚如星的引力场在压缩模拟“黑洞”时,超越了一切承载极限,从内部崩裂出来的可怕创伤!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心跳时有时无,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
阿黛拉的手颤抖得厉害,她想碰他,却又怕一碰他就彻底碎掉。熔岩般的眼眸里,往日炽热的战意被无尽的恐慌、心疼和滔天的愤怒所取代。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冰屑,留下狼狈的痕迹。她徒劳地用手捂住他脖子上一条较深的、仍在渗血的裂痕,温热的血液却依旧从她的指缝间不断涌出。
“小十一…醒醒…你看看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不准睡…听见没有…我命令你不准睡!”
菲力又是一拳砸在冰面上,这一次,冰层裂开,他的拳头也皮开肉绽。“操!操他妈的远古杂种!操这该死的任务!”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暴怒,“我们他妈的就是一群废物!废物!每次都让他…每次都让他…”
他的话没说完,但每个人都懂。那种明明身为兄长姐姐,却一次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小的弟弟燃烧自己、拯救所有人的无力感和羞愧感,像毒液一样腐蚀着他们的心脏。
西里尔沉默地走过来,脱下自己相对完好的内衬,试图用它来压迫伊莱文身上几处较大的出血点,他的动作依旧冷静,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奥莉薇娅挣扎着想爬过来帮忙,却因为断臂的剧痛而闷哼一声,再次跌坐在地,只能无助地流泪。
埃利安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作为队长,那份自责更加沉重。他拄着刀,一瘸一拐地挪过来,每走一步,断腿都传来钻心的痛,但他浑然不觉。
“不是你们的错…”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是我的指挥…”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一个沉重而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
戈尔·马格努森走了过来。他的情况同样糟糕。重型战甲多处破碎,露出下面狰狞的新旧伤疤。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额角一直划到下巴,几乎将他脸上那道旧的爪痕再次撕开,鲜血糊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怖。
他的步伐有些踉跄,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他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钢锭,只是此刻,那钢锭似乎也因目睹了过多的牺牲而布满了裂痕。
他看了一眼伊莱文的惨状,那狰狞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惜。他经历过太多死亡,但每一次目睹年轻生命的流逝,尤其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都像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怀沙队长,”戈尔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点伤亡,救治伤员,立刻执行。然后,基石小队,护送伊莱文·阿斯特,全员撤离。立刻返回学院接受最高级别治疗。这是命令。”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甚至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埃利安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悲恸,正要点头执行。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紧张操作着便携式分析仪的雷蒙德教授突然发出一声惊骇的低呼:“等等!不能走!谁都不能走!”
他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甚至盖过了现场的悲恸。
所有人猛地看向他。
只见雷蒙德教授脸色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分析仪的屏幕。屏幕上,正显示着高倍显微镜下的恐怖景象——一些极其微小、结构诡异、如同紫色水晶碎片般的物体,正在疯狂地蠕动、分裂,甚至试图吞噬周围的正常细胞和组织!
“这是…从空气中、从怪物血液、从…从我们所有人的伤口分泌物样本里提取出来的!”雷蒙德教授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一种前所未有的…活性能量-物质复合体!一种…被帷幕能量高度异化、强化的古微生物!可能是细菌,也可能是病毒!它们…它们具有极强的传染性、适应性和…破坏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声音绝望:“它们已经…已经通过伤口、甚至可能通过呼吸,进入了我们所有人的体内!包括基石小队!包括伤员!包括…伊莱文!”
仿佛一道惊雷,在所有幸存者脑海中炸响!
“你说什么?!”戈尔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从雷蒙德手中抢过了分析仪,死死盯着屏幕。那恐怖的景象,让他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屠夫”,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雷蒙德教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它们的结构…正在快速适应我们的生物能量场!它们在…改造宿主细胞!速度虽然因个体差异而不同,但…无法阻止!无法隔离!一旦离开极寒环境,或者进入人口密集区…后果不堪设想!那将是…一场席卷全球的生化灾难!”
他看向戈尔,眼神充满了科学家的绝望和一丝哀求:“不能让他们回去!绝对不能!我们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是移动的感染源!”
噗通。
戈尔·马格努森,这个如同钢铁堡垒般的男人,这个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退缩的“屠夫”,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双膝一软,竟然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冰面上!
他手中的分析仪掉落在地,屏幕碎裂。
他佝偻着巨大的身躯,双手死死抓着自己头发稀疏的头顶,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崩溃了。
这位身经百战、心硬如铁的老兵,彻底崩溃了。
他奉命而来,是为了保护这些未来的希望,是为了避免曾经的惨剧再次发生。他带来了最精锐的部下,他们一个个战死沙场,无怨无悔。他以为拼尽一切,至少能换回这些孩子的安全撤离。
可现在呢?
他不仅没能保护好他们,甚至…甚至连他们最后一条生路,都被这该死的、无形的、来自远古的恶毒诅咒给彻底斩断了!
他们不能走。
他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他们被永远地困在了这片冰冷的绝地。等待他们的,可能不是战死,而是变成怪物,或者…在绝望中慢慢被体内的东西吞噬,死得毫无价值,甚至可能成为灾难的源头。
这种绝望,这种无力感,比他当年失去整个小队时,更加深沉,更加残酷。
“啊啊啊啊啊啊————!!!”
戈尔终于无法抑制,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愤怒的咆哮!那咆哮声在空旷的、死寂的冰原上回荡,显得如此苍凉而绝望。
基石小队的成员们,也彻底愣住了。
刚刚燃起的、要护送伊莱文回家的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加恐怖的真相,彻底击得粉碎。
他们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看着那隐约闪烁的、不祥的微紫光芒,感受着体内那若有若无的、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比北极的万年寒冰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他们的血液,冻结了他们的灵魂。
他们,无处可去了。
这座破损的冰铸壁垒,这片被毁灭笼罩的冰原,这座巨大的坟墓…就是他们所有人,最后的归宿。
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夜色,笼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