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文是被一种近乎奢侈的寂静唤醒的。没有空间撕裂的尖啸，没有金属扭曲的呻吟，没有引擎濒死的咆哮，也没有等离子烈焰灼烧空气的嘶吼。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包裹着丝绒的静。沉，却安稳。
意识如同沉船残骸，缓慢地、带着锈蚀的滞涩感，从漆黑冰冷的海底向上浮升。最先复苏的是听觉，捕捉到一种极其细微、恒定而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顶级环境系统在运转，如同背景里的宇宙呼吸。
随后，一丝极淡、极其昂贵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清新水汽，钻入他的鼻腔。这不是蜂巢基地的臭氧与金属味，也不是飓风眼里那令人作呕的腐败与空间焦糊的气息。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们掀开一丝缝隙。
光线柔和，并不刺眼。映入眼帘的，是极高、极其平滑的穹顶，泛着珍珠母贝般温润的哑光。视线下移，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巨大得近乎空旷。
身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仿佛躺在云端，昂贵的埃及棉被单包裹着他，触感清凉细腻。他正躺在一张宽大得惊人的床上，床幔是厚重的深灰色丝绒，无声地垂落。对面整面墙，是一整幅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流淌的光河。
第五大道。车灯连缀成一条条移动的、炽白的金链，无声地切割着深蓝色的夜幕。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此刻化身为巨大的、闪耀着冰冷光辉的宝石匣子。
tiffany 那标志性的蓝色盒子招牌，cartier 橱窗里钻石折射出的细碎冷芒，gi 张扬的霓虹……
无数璀璨的灯火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流淌、跳跃、燃烧，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繁华。远处，中央公园的方向，一片相对静谧的、更深的黑暗，如同这钻石森林里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祖母绿。
这里是……人间？繁华的顶端？伊莱文浅蓝色的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流光溢彩，却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
身体的感觉也渐渐回归，沉重、绵软，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疲惫的呻吟，骨头里透着寒意。唯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撕裂空间后那虚无的触感。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柔和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醒了？”艾拉的声音如同温润的泉水，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她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身上不再是医疗中心的制服或战斗时的便装，而是一件质地柔软、剪裁简洁的月白色丝绸长衫，衬得她眉目愈发温婉。
托盘里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淡绿色液体，散发着安神的草药清香，还有几碟精致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点心。
她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指尖自然而然地搭上伊莱文的脉搏。一股温暖、柔韧、带着蓬勃生机的能量，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入他枯竭的经络，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伊莱文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指尖似乎回暖了一丝。
“感觉怎么样？”艾拉轻声问，眼神里满是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柔软，“你睡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抑制器你稳定了核心，加上‘蜂巢’的顶级维生舱，总算把你从透支边缘拉回来了。不过现在还很虚弱，需要静养。下次记得摘下抑制器。”
伊莱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发出一点气音：“……任务？”
“结束了。”艾拉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指尖的绿光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滋养着他，“你做得……非常彻底。‘飓风眼’核心湮灭，‘苍白之影’被你的引力奇点拖进了空间乱流深处，连渣滓都没剩下。空间结构正在快速自我修复，曼哈顿地下的帷幕被你缝上了。校长亲自发来了最高级别的嘉奖令。”
她顿了顿，看着伊莱文依旧有些茫然的脸，补充道，“现在，我们是‘卡斯特罗能源集团’的继承人，在纽约进行愉快的商务考察和……嗯，艺术收藏之后的休整。”
“休整？”伊莱文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基石小队，休整？这个词和蜂巢的警报声、扭曲的空间裂缝、撕裂一切的引力奇点格格不入。
“对，”艾拉肯定地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带着点无奈，“校长的命令。原话是：‘任务完成的疯子们，滚去享受你们那该死的、花哨的伪装身份！把曼哈顿的地皮给我踩热乎点！’ 所以，”她拿起那杯散发着清香的药茶，小心地递到伊莱文唇边，“养好身体，小十一。我们得去花钱了。”
当伊莱文在艾拉的帮助下，坐着那辆线条流畅、泛着哑光金属光泽的“银色彗星”轮椅，出现在酒店顶层的全景餐厅时，菲力·奥利弗正试图用一支纯银的、造型繁复得如同艺术品的龙虾叉，去对付盘子里一只比他拳头还大的缅因龙虾。
“该死！这玩意儿是披着红盔甲的坦克吗？它的壳比蜂巢的偏导装甲还硬！”菲力嘟囔着，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他穿着明显是新购置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丝绒休闲西装，内搭骚气的粉色不对。是品红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两粒扣子。
然而这身昂贵的行头也掩盖不住他此刻的笨拙和暴躁。他放弃了优雅的叉子，直接上手，粗壮的手指粗暴地掰开龙虾坚硬的钳壳，汁水溅到了他崭新的袖口上。
“菲力·奥利弗先生，”洛伦佐·贝拉米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切割着自己盘子里一块近乎完美的粉红色和牛肉。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羊绒西装三件套，领带是低调的深蓝色斜纹，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餐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整个人如同一尊行走的优雅雕塑。
“作为卡斯特罗家族未来的掌舵人之一，徒手拆卸甲壳类生物，并且让汁液玷污了价值四千七百美金的brioni衬衫袖口，并非明智之举。我建议你参考一下餐盘左侧，那三把大小不一的银叉，它们并非装饰品。”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天生的、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每个音节都清晰圆润。
菲力瞪了他一眼，拿起旁边一个最小的银叉，对着龙虾肉戳了几下，结果只戳下可怜的一点碎屑。他恼火地把叉子一扔：“得了吧，书呆子！这玩意儿就是给鸟用的！还是这个实在！”他再次抓起巨大的龙虾钳，用力一掰，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和汁水飞溅。
阿黛拉·伊万诺娃坐在洛伦佐旁边，位置离菲力稍远，仿佛在嫌弃他制造的“战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锋利、材质硬朗的黑色皮衣，搭配同样线条冷硬的黑色长裤，火红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面前也放着龙虾，但显然已经用某种高效（且暴力）的方式解决了战斗，只剩下干净的空壳。
此刻，她正端着一杯颜色深沉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灰蓝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餐厅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敲击，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红色微光在指甲边缘一闪而逝，带着一种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随时准备点燃什么的紧绷感。
“野蛮。”她冷冷地吐出一个词，也不知道是在评价菲力的吃相，还是在评价这满眼虚浮的华丽。
艾拉推着伊莱文的轮椅在埃利安旁边的空位停下。埃利安·怀沙正看着窗外，曼哈顿璀璨的夜景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流淌。
他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和深灰色休闲长裤，姿态放松，但那股沉稳如山岳的气质，让周围喧闹的浮华都显得轻飘了几分。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伊莱文苍白的脸上，微微颔首：“气色好点了。这里的海鲜汤不错，适合你。”
侍者无声而迅捷地为他们摆好餐具，倒上温热的柠檬水。餐盘精致如艺术品，银器闪闪发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食材、香槟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
伊莱文看着眼前铺陈的复杂餐具阵列，又看看菲力那狼狈的战场，再看看洛伦佐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动作，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涌了上来。这里的光线太亮，声音太杂，味道太浓烈，一切都让他感到眩晕。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划过，感受着冰冷金属的触感，这让他稍微安心。
艾拉细心地为伊莱文盛了一小碗温润细腻的奶油海鲜汤，放在他面前，又拿起最纤细的那柄银勺递给他：“试试这个，小十一，很温和。”
伊莱文拿起勺子，动作有些僵硬。银勺光滑微凉的触感陌生而奇异。他舀起一小勺乳白色的汤汁，里面点缀着细嫩的蟹肉和粉色的虾仁。汤汁入口，浓郁鲜甜，带着海洋的气息，确实温和熨帖。他小口地吃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像个初学规矩的孩子。
他能感觉到艾拉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斜对面阿黛拉那种审视周遭环境的锐利视线，还有菲力那边时不时传来的、努力压制却依旧粗重的咀嚼声。
“下午的行程，”洛伦佐用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嘴角，仿佛刚才菲力的“表演”从未发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平静，“我建议从第五大道开始。我们需要为晚上的私人画廊开幕酒会购置一些……更具品味的行头。”他的目光扫过菲力沾着酱汁的袖口和阿黛拉一身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皮衣，含义不言而喻。
菲力正抓起餐盘里最后一块烤得焦香的面包，蘸着盘底浓郁的龙虾汤汁往嘴里塞，闻言差点噎住：“还买？书呆子，我这身还不够贵吗？”他扯了扯自己丝绒西装的领口。
“奥利弗先生，”洛伦佐的语调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品味’与‘价格’并非绝对正相关。你现在的形象，更像一个刚刚在拉斯维加斯赌场赢了一笔、急于炫耀的暴发户，而非一个拥有百年历史、底蕴深厚的能源集团继承人。这不利于我们低调地……‘踩热’曼哈顿的地皮。”他巧妙地引用了校长的“命令”。
阿黛拉冷哼一声，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块在杯底发出空洞的碰撞声：“麻烦。穿什么不一样？能打就行。”
“在曼哈顿的上流社交圈，伊万诺娃女士，”洛伦佐转向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合适的‘盔甲’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一种无声的威慑和地位的宣告。它能帮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让你真正想动手时，效率更高。”他顿了顿，补充道。
“比如，一套由巴黎最顶级工坊手工定制的晚礼服，其价值可能远超你指尖的等离子核心在一次低烈度冲突中的能量消耗，但它所能撬开的门和获取的信息，往往是后者无法比拟的。”
阿黛拉眯起眼睛，盯着洛伦佐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他那套“社交盔甲”理论的可行性，最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埃利安端起面前的水晶杯，里面是纯净的冰水，轻轻晃了晃，冰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听洛伦佐安排。”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伊莱文，“小十一也需要些合适的衣服。”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作战计划同等重要的事实。
伊莱文握着银勺的手指微微一顿，汤勺的边缘轻轻磕在碗壁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新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酒店准备的柔软棉质睡衣。需要吗？
他脑海中闪过的，只有蜂巢基地的制服、医疗中心的病号服，还有那件在引力失控时被撕开袖口的旧外套。为“卡斯特罗能源集团继承人”准备的衣服……那会是什么样子？一种陌生的、带着点荒谬的紧张感，悄悄攫住了他。
第五大道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金箔般的质感，洒在光洁如镜的橱窗上，又被折射得更加炫目。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皮革和金钱混合的、独特而具有侵略性的气味。
车队停在了萨维尔街（savile row）某家顶级定制店位于纽约的分号门前。门面低调得近乎谦逊，深色的木质门框，黄铜招牌上只有一行简洁的烫金字母，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一种无需张扬的傲慢。
洛伦佐率先下车，姿态如同王子巡视自己的领地。早已得到通知的店长，一位头发花白、穿着三件套西装、一丝不苟得如同老派银行家的英国绅士，亲自在门口躬身迎接，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贝拉米先生，欢迎光临。一切已为您和您的贵客准备妥当。”
店内空间开阔而静谧，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上等羊毛、雪松木和淡淡蜂蜡的醇厚气息。巨大的落地镜镶嵌在深色胡桃木墙壁中，反射着柔和的光线。陈列的成衣极少，每一件都如同艺术品般被精心展示。几位同样衣着考究、神情专注的资深裁缝和助理，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安静地垂手侍立。
菲力一进门，就被这过于安静和严肃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粗声粗气地问：“书呆子，这地方……能试枪吗？”他下意识地想拍拍腰间，才想起配枪根本没带出来。
老店长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这句“傻逼”之言。洛伦佐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向早已准备好的休息区——几张宽大舒适的真皮沙发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茶几。他优雅地坐下，立刻有人奉上香气醇厚的红茶和精致的茶点。
“奥利弗先生，”洛伦佐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吹了吹，“请把你身上那件被龙虾汁洗礼过的brioni脱下来。我想，这里的空气净化系统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彻底清除它残留的……‘战斗气息’。”他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菲力强装的镇定。
菲力脸一黑，悻悻地在助理的引导下去更衣室了。
阿黛拉环抱着双臂，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灰蓝色的瞳孔挑剔地扫视着镜中自己一身黑色皮衣的倒影，又扫过旁边模特身上一套剪裁极其大胆、面料闪烁着暗夜星辰般光泽的深蓝色丝绒晚礼服。
她的眉头紧锁，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式武器的性能参数。最终，她指着一套挂在角落、线条简洁利落、带有军装风格元素的黑色哑光皮衣和同色系长裤，对身旁的女助理说：“试试那个。”语气干脆，如同下达作战指令。
艾拉则显得自然许多。她温婉的气质与这里沉淀的优雅氛围奇异地契合。一位气质娴静的女裁缝正轻声细语地与她交流，手指轻柔地拂过几块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顶级羊绒、真丝面料样本。
艾拉的目光流连在一匹如同流动月光的珍珠白丝绸上，指尖感受着那冰凉柔滑的触感，眼中流露出真心的喜爱。
伊莱文被艾拉推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很快，一位面容和善、眼神却极其锐利的老裁缝带着温和的笑容向他走来，手里拿着软尺和记录本。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而专业，开始仔细地为伊莱文量体。肩宽、臂长、腿围、臀部、背部的弧度……冰冷的软尺贴在皮肤上，带来陌生的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