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裁缝的手指带着薄茧，触碰身体各个部位时稳定而毫无侵略性，但伊莱文的身体依旧下意识地微微绷紧。
这种被陌生人如此细致地“丈量”的感觉，比面对扫描射线更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暴露和不安。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轮椅扶手上自己苍白的指尖，努力忽略那在身上游走的软尺和记录数据的沙沙声。
“这位少爷的骨架比例非常好，”老裁缝量完，站起身，对旁边的助理用带着伦敦腔的英语低声赞叹，“只是有些过于清瘦了。我们会用最柔软的羊绒内衬和适当的剪裁来弥补，确保舒适和支撑性。背部线条需要特别注意，要预留足够的活动空间……”他一边说，一边在记录本上飞快地画着只有他们能懂的符号。
洛伦佐放下茶杯，踱步过来，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扫过老裁缝的记录本和伊莱文的身形。“基础款，三套。日间休闲一套，颜色选温莎灰或雾霾蓝，面料用baby cashmere。晚间一套，深藏青或炭黑，材质以高支精纺羊毛为主，可以带一点极细的暗纹。再一套……”
他顿了顿，看向伊莱文苍白的侧脸和浅蓝色的眼睛，“……珍珠灰。材质用顶级骆马绒（vicu?a），内衬配真丝。”他报出的名词如同密码，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昂贵。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老裁缝耳中：“所有衣物，腰部以下，按需预留空间，确保轮椅使用无障碍，但外观必须绝对流畅自然。”
老裁缝恭敬地点头：“明白，贝拉米先生。骆马绒的珍珠灰……那将是月光落在雪原上的颜色，非常适合这位少爷的气质。”他看向伊莱文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伊莱文依旧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珍珠灰？骆马绒？月光落在雪原上？这些词汇构筑的世界，离他太遥远了，他现在只想打三角洲或者是米哈游三件套。
他只觉得那软尺留下的触感还在皮肤上残留，而洛伦佐为他构筑的“继承人”形象，像一件即将套在他身上的、精致而沉重的陌生铠甲。
量体结束，老裁缝和助理退下。洛伦佐转向伊莱文，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面料册，里面是各种顶级面料的真实小样。“挑一个你喜欢的触感。衣服不仅是穿给别人看的，自己舒服更重要。”他的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兄长的意味。
伊莱文迟疑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排列整齐的方块。粗犷的哈里斯粗花呢带着羊毛的原始气息，冰冷顺滑的丝绸如同流动的水，温润厚实的羊绒像捧在手心的暖云……
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一块颜色极浅、近乎纯白、触感却异常温暖细腻的小方块上。它不像丝绸那么冷，也不像普通羊绒那么软塌，带着一种独特的、内敛的光泽和难以言喻的柔韧感。旁边的标签上印着烫金的字体：vicu?a。
“眼光很好。”洛伦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骆马绒，安第斯山脉的‘神之纤维’。比克什米尔羊绒更稀有，更轻盈，也更温暖。这是最顶级的天然面料之一。”他看着伊莱文指尖停留的地方，“就它了。珍珠灰配骆马绒，会让人想起初冬清晨，雪峰之巅映照的第一缕阳光。”
伊莱文收回手指，那温润奇特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腹。他依旧沉默，只是浅蓝色的眼底，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被这“神之纤维”的暖意，极其轻微地融化了一丝缝隙。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三辆哑光黑的凯迪拉克凯雷德无声地滑行在曼哈顿的车流中，如同优雅而危险的巨鲨。
目的地是上东区一栋历史悠久的、由私人宅邸改造的顶级画廊。车子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在一扇低调的、爬满常春藤的铸铁大门前停下。门内，隐约可见精心打理的花园和一座灯火通明的、带有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
早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洛伦佐率先下车，整理了一下骆马绒西装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姿态无可挑剔。他今晚换上了一套午夜蓝的塔士多礼服（tuxedo），丝绒翻领，搭配精致的黑色领结，金丝眼镜在门廊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宛如从旧时代走来的年轻贵族。
菲力跟在后面，努力绷着脸，试图模仿洛伦佐那种“贵族范儿”。他身上的深灰色晚礼服明显比下午合身多了，昂贵的面料包裹着他健壮的身材，可惜他走路时依旧带着点基地训练场上的虎虎生风，领结似乎也勒得他不太舒服，时不时想伸手去扯。
阿黛拉则选择了洛伦佐建议的那套带有军装元素的黑色礼服。硬朗的线条和哑光皮革的拼接，完美衬托出她修长挺拔的身姿和冷冽的气质，火红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而有力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平添几分危险的妩媚。
她步履沉稳，灰蓝色的眼眸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周围环境，指尖没有跳跃等离子光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柄藏在华美刀鞘中的利刃。
艾拉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式礼服，珍珠白的顶级真丝缎面，只在领口和斜襟处点缀着几颗小小的翡翠盘扣，勾勒出温婉的东方曲线。
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整个人如同月光凝聚而成，宁静而美好。她小心地推着伊莱文的轮椅。
伊莱文穿着那套珍珠灰的骆马绒套装。顶级面料的魔力在他身上展露无遗。极其浅淡的灰色泛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将他苍白的肤色映衬得不再病态，反而透出一种冰雪般的纯净感。
剪裁完美贴合他清瘦的身形，流畅地覆盖在轮椅上，既保证了舒适支撑，又丝毫不显累赘。浅蓝色的眼眸在灯光下如同结冰的湖面，倒映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世界，带着一种初入陌生战场的、安静的审视，如果忽视他手中手机上的崩坏星穹铁道的话。
埃利安走在最后，依旧是简单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和深灰色长裤，外面随意地搭了一件剪裁极佳的深色羊绒大衣。
在这衣香鬓影的场合，他显得格格不入的随意，却又因那份浑然天成的沉稳气度，让人无法忽视。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画廊入口，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个战术地形。
画廊内部空间高阔，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暖金色的光芒洒满每一个角落。墙壁上挂着风格各异的现代艺术品，抽象的色彩、扭曲的线条、冰冷的装置……空气中混合着香槟、高级香水和淡淡的松木气味。
穿着华服的男女低声交谈，笑声矜持，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中，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精致、昂贵而疏离的薄纱之下。
基石小队的到来，像几颗异质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洛伦佐的优雅矜贵，菲力的强壮不羁（尽管他在努力克制），阿黛拉的危险冷艳，艾拉的东方温婉，伊莱文那苍白脆弱又带着奇异纯净感的气质，以及埃利安那深不可测的沉稳……这个组合太过独特，让人无法不好奇。
“贝拉米先生！欢迎欢迎！”一个穿着考究、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迎了上来，张开双臂，脸上堆满笑容，“卡斯特罗能源集团未来的掌舵人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我是道格拉斯，这里的负责人。”
洛伦佐脸上挂起完美的、社交性的微笑，伸出手与对方轻轻一握，姿态无可挑剔：“道格拉斯先生，幸会。家族对艺术收藏一直抱有浓厚兴趣，这次正好借考察之机，带我的家人们来感受纽约的艺术脉搏。”他的介绍点到即止，却将“继承人”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自然地传达出去。
道格拉斯的目光迅速扫过洛伦佐身后的众人，在伊莱文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笑容更加热切：“荣幸之至！各位请随意。今晚有几件新锐艺术家的作品，非常值得一看……”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洛伦佐从容应对，偶尔抛出几个精准的专业术语，引得道格拉斯连连点头。菲力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眼神却忍不住瞟向侍者托盘里堆成小山的鱼子酱。
阿黛拉抱着双臂，看似在听道格拉斯介绍一幅色彩狂野的抽象画，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画廊的各个出口、安保人员的位置以及天花板的监控探头。
伊莱文被艾拉推着，缓缓穿行在人群和艺术品之间。周围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模糊不清。那些扭曲的色彩和线条在他眼中无法构成意义，只觉得晃眼。空气中浓烈的香水味让他有些不适。他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待着。
就在这时，他的轮椅经过画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的灯光比主厅柔和许多，人也很少。角落里，没有悬挂画作，而是放置着一件奇特的装置艺术品。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的、打磨光滑的不锈钢立方体堆叠而成的、不规则的几何体。每一个立方体都只有指尖大小，彼此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粘合剂，仅仅依靠精密的切割和某种不可思议的平衡，维持着整体的悬浮状态。
在下方隐藏灯光的照射下，无数个微小的切面反射着冷冽的光，如同将一片凝固的、冰冷的星云搬进了室内。整个装置散发出一种纯粹的、理性的、带着冰冷秩序感的几何美感。
伊莱文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住。
浅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千万个冰冷切面上跳跃的、细碎的光点。它们排列、组合、堆叠……一种奇异的共鸣在他心底深处被触动。这冰冷的几何秩序，这无数个体依靠平衡构成的整体，这纯粹的光与影的折射……
与他体内那狂暴的、撕裂空间的引力，似乎是两个极端，却又在某个无法言说的层面，隐隐相通。都是对“规则”的呈现，只是方式截然不同——一个用最冰冷的理性构建秩序，一个用最狂暴的力量打破秩序。
他看得入了神。周围画廊的喧嚣、香水的味道、人群的低语……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凝固的、由无数冰冷切面构成的“星云”。
轮椅无声地停在装置前，他微微仰着头，像一个仰望宇宙的孩子。指尖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触碰那悬浮的冰冷几何，感受那精密的平衡。
艾拉安静地守在他身边，没有打扰。她看着伊莱文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被点燃的、与力量无关的纯粹好奇，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度。这是任务结束后，她第一次在小十一眼中看到如此生动、如此接近一个“少年”的光芒。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几杯香槟。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悦耳：“先生，需要香槟吗？”
他的目光看似恭敬地落在伊莱文身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蔽、极其快速地扫过伊莱文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手腕——那里，皮肤苍白光滑，除了抑制器没有任何饰物，似乎只是随意地搭着。
然而，就在那侍者目光扫过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涟漪，以伊莱文的手腕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范围极小，只覆盖了他周身不足半米！那涟漪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凝滞感！
空间凝滞！
虽然范围微乎其微，强度也远不能与埃利安的时间相比，但效果立竿见影！
那侍者托盘上，一只高脚香槟杯里，刚刚因他脚步停下而微微荡漾的金色气泡，瞬间凝固在了杯壁上！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侍者脸上那职业化的、恭敬的笑容也瞬间僵住，只剩下一种被无形力量扼住喉咙般的、极其短暂的欣喜和错愕！
这凝滞只持续了不到零点一秒！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的刹那！
啪嗒！
那只凝固的气泡在恢复流动的酒液中破裂，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侍者脸上的欣慰瞬间消失，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错愕从未发生。他微微躬身，再次问道：“先生？”
伊莱文猛地回过神！浅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感，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瞬间收回看向装置的目光，指尖也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握住了轮椅扶手。刚才那是什么？那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凝滞感？是因为自己看得太入神，力量……又泄露了？还是……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个侍者。
侍者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快得如同幻觉。但伊莱文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绝不仅仅是幻觉！手腕处的冰冷刺痛感真实存在！
艾拉似乎也感觉到了伊莱文瞬间的紧绷和气息变化，关切地俯下身：“小十一？怎么了？不舒服吗？”
伊莱文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惊疑和冰冷，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没事，有点累。”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却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
那个侍者见状，微微躬身，托着香槟盘，无声地退入了旁边的人群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