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桌角,那儿放着一块铜镜,端端正正,背面朝上,正被用作镇纸压在书角。
“规矩镜啊规矩镜,你害得我好苦呀!”
十六年前,他穿越而来。刚生下的几天,天天哭闹。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堂堂双一流院校的文博博士,都接到留校工作的非正式通知了,即将上岸,怎么就穿越了?
不过时间一长,他就频频展笑颜了。
温暖的摇篮与奶香的怀抱太治愈人了,他都想清楚了:既然重活一世,与其纠结上一辈的死法,不如堂堂正正再活一世。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蹒跚学步。
跌跌撞撞的他,第一次走到母亲的梳妆台前,第一次看见那块略显眼熟的规矩镜。
规矩镜,流行于汉代,其上东南西北分别刻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两侧通常刻着“左龙右虎辟不祥,朱雀玄武顺阴阳”两道铭文。
沈善宝猜测,导致他胎穿异界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一枚镜子。年纪稍微大点后,他几乎确定了,母亲梳妆台上摆着的,就是他参与发掘的汉墓中保存最完美的陪葬品。
因为这方世界,既没有四灵神兽,又没有满天星神。
只有无穷无尽的诡物。
四岁的时候,家里的牲畜一夜全部死光,父母带着姐姐和他一起在别的村躲了一旬。
七岁半,青天白日,六户死绝。当晚,村子里搞了一次大祭,牛三头,羊三头,猪三头。后来发生什么,父亲没让他去看。
他不是不愿表露他两世为人的不凡,而是被打怕了。
五岁的时候,他在田头向父亲展示了简易的抽水机,本以为能得到夸奖,却意外遭到了痛击:
父亲一脚踩碎了竹筒,拿绳子将他绑到了桃树上,用桃花枝抽了一宿,直到他奄奄一息,嘴里开始说胡话,才被放下来。
母亲夹着抽泣的呢喃声,一夜未断。
宿慧在这里不仅是坏事,还是一件最危险的坏事。
迷迷糊糊间,又痴长了几岁。期间,他将规矩镜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没查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十三岁,一个烦闷的午后,天边突生一道红色惊雷,染红了半边天,另加半边地。
家破了。
母亲攥紧他的手,只来得及说了句“去找你姐”就被拉入刺眼的红光之中,惨叫都无须有,浑身血肉脏器像泥点一般滑落。而骨头则随父亲的,一起被吸到了天上,化作那巨大骨山的一部分。
白骨能堆成塔山,塔山能凌空飞行。任凭沈善宝两世为人,也没见过此等情景。
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心慌意乱、慌里慌张……把天下所有的“慌”字都集中到一起,也不足以形容他心中慌乱。大慌之后,就是极致的悲痛。
美好的一切,须臾便化成了一地血肉。这种悲痛,谁又懂?
反倒是其他人,在白骨塔山飞走一盏茶后,就冷静了。
族老佝偻的身躯里竟然能藏下铜锣般的声响,一声呼喊,残余的村民都聚过来了。
族老说,必须去平安县城。不然,没了宗祠的护佑,他们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撑不过一月。
杂兴村剩下的人就互相裹挟,一起向平安县逃去。
事实证明,族老说的话,水分太大了。
骨山飞过,杂兴村还活着的,十之一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一共三十三人。等到平安县城门口,只余下一十三人了。
这一路才耽搁八天。
若不是挂在胸口的规矩镜坚不可破,帮助沈善宝挡住一支流矢,他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被伥诡缠住,化作黑虎林中永世无眠的孤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