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具体说是哪里。”李副处长语气严肃,“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试点工作刚刚启动,很多眼睛盯着。遴选一定要公平公正,经得起检验。否则,好的理念也可能被做歪了。”
“我明白,谢谢李处长提醒。”
挂掉电话,林枫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光秃秃的梧桐树。李副处长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心中,荡起层层忧虑。他知道,任何一项新政的推行,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伴随着暗流涌动。
晚上加班时,小周拿着几份材料过来:“林工,这几个县的申报材料里,都提到了希望省厅领导‘莅临指导’。语气特别恳切,还留了具体的接待方案。”
林枫接过一看,是三个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平原县。材料写得四平八稳,接待方案却详细得惊人——从接站车辆到住宿标准,从参观路线到汇报人员,一应俱全。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林枫轻叹一声,将材料归入“待定”,“试点不是请客吃饭。重点看他们打算在田地里做什么,不是在会议室里说什么。”
夜深人静时,林枫终于有时间拆开苏念卿今天的来信。信很简短,但字里行间透着温暖。
“林枫,见字如面。今日大雪,镇上银装素裹。夜校停了课,学员们却都没闲着——小陈带着几个年轻人,在试验田里测雪层厚度,说是要研究积雪保墒的效果;妇女小组聚在我这里,一边纳鞋底,一边讨论开春后试种新引进的耐寒菜种。”
“你寄来的省厅试点资料,我仔细看了。其中关于‘分类指导’的部分,我读给学员们听,大家都说‘就是这个理’。王婶说,她家那两块地,一块向阳,一块背阴,种同样的东西就是长不一样。以前技术员来了,只叫按统一法子种,她偷偷按自己的经验调整,收成反而好,却不敢说。”
“你看,最朴素的道理,往往最接近真相。你们在省城制定的政策,若能被千千万万个‘王婶’理解并运用,便是最大的成功。”
“另,小陈托我问你,他那个土壤酸碱度测试,用后山的杜鹃花叶泡水变色最明显,这算不算一个‘发现’?他不好意思直接问你。”
林枫看着信,嘴角泛起笑意。他仿佛能看到小陈那腼腆又充满期待的表情,能看到苏念卿在煤油灯下温和讲解政策文件的样子,能看到那些普通农民眼中闪动的、对更好生活的渴望。
这些画面,是他面对遴选工作中种种纷扰时,最坚实的锚点。
他提笔回信,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
“念卿,小陈的发现很有价值!杜鹃花叶泡水变色,是因为花青素在不同酸碱度下显色不同。这正是一个‘因地制宜’利用本地资源进行简易检测的好例子。请他详细记录测试方法、颜色对应关系,并尽可能在不同类型土壤中验证。如果可行,这完全可以纳入你们‘汇编’的第二辑。”
“试点遴选正在紧张进行,如涉深水,冷暖自知。收到李处长提醒,言及暗流。我当以怀山谭局之务实、你处小陈之探索为尺,丈量各地方案之虚实。任他表面文章锦绣,不如泥土中一行脚印真实。”
“大雪保墒,此乃古老智慧与现代农学之契合。请转告小陈,可将积雪厚度、融化时间、土壤湿度变化做成系统记录,此数据于早春播种极有价值。若成,又是一则‘来自泥土的智慧’。”
信写完后,林枫没有立即封口。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省城零星的灯火。远处火车站传来隐约的汽笛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唤。
他想起了刚刚审核材料时看到的一句话,来自某个偏远县的申报书:“我们这里没有先进设备,没有雄厚资金,但我们有想改变的心,和一双不怕沾泥的手。”
这句话朴实无华,却让林枫眼眶发热。是的,也许遴选的标准可以有很多条,但最根本的一条,应该是那颗“想改变的心”,和那双“不怕沾泥的手”。
他回到桌前,在信的末尾又加了一句:“遴选艰难,幸有初心如灯。你们在基层的每一个探索,都是这灯光里的油。早点休息,勿熬太晚。”
封好信,贴上邮票,林枫将信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明天一早,它会随着第一批试点遴选简报一起,被送往邮局,跨越山川河流,抵达那个被大雪覆盖的小镇。
而在这里,遴选工作仍将继续。就像大浪淘沙,需要时间,也需要定力,才能从众多光鲜的表象中,淘洗出那些真正能发光的东西。
林枫关上灯,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微微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他知道,明天又将是一场硬仗。但此刻,他的内心平静而坚定。
因为无论身在何处,他始终记得自己为何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