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19日,星期二,农历十月初九,晴。
早晨醒来,窗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给世界蒙了层毛玻璃。
我呵出一口白气,从被窝里爬起来。屋里暖气片散发着温吞的热度,厨房传来母亲煎鸡蛋的滋啦声,还有父亲收音机里早新闻的模糊声响。
匆匆吃过早饭,我裹紧浅蓝色羽绒服,从抽屉里拿出晓晓去年冬天送我的黑色皮手套戴上,背上帆布书包,推车出门。
母亲在身后嘱咐:“路上慢点骑,地有霜,滑!”
刚过六点半,冬日的清晨冷得透彻。风像小刀子似的往衣领里钻,但戴着皮手套的手握着车把,指尖是暖的。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短暂停留又迅速散去。街道两旁的杨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远处南山的山脊线覆着一层薄雪,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银光。
骑车到晓晓家院外时,她已经等在门口,正踩着脚取暖。
她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灰色围巾把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见我,那眼睛弯成了月牙。
“莫羽早!你再不来我就要变成‘冻土板块’了!”她小跑过来,羽绒服摩擦发出窸窣声。
高中以来,她还是像初中时那样叫我“羽哥哥”,但每次叫我名字时,尾音总带着一点儿特别的轻柔。
“抱歉抱歉,我妈今早煎蛋多煎了三十秒。”我稳住车子,“快上来,动起来就暖和了。”
晓晓侧坐上自行车后座,动作熟练得很。这个习惯从初一延续到现在——1993年秋天,我刚转学到四中,第一天上学就在偌大的校园里迷了路,是她从人群中走出来,领着我穿过三条满是藤萝花架的走廊,找到初一(3)班的教室。
第二天早晨,她就在院门口等我:“一起走吧,反正顺路。”这一“顺路”,就顺了整整三年多。
“早呀!”我蹬起车子,轮胎碾过结霜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冷不?”
“还好,不冷!”她说着,轻轻环住我的腰。那一瞬间,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能感受到的温度,让冻僵的后背微微一暖。
她接着说:“再说了,我就是你‘欧亚板块’上唯一不漂移的固定点。固定点嘛,就得耐寒。”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暖。
固定点……是啊,从1993年秋天那个慌乱的早晨开始,这个“固定点”就牢牢地锚定了我在四中的全部轨迹。
那时刚转学来的我,内向得几乎透明,是她第一个对我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在陌生的教室里指着旁边的空位说:“坐这里吧,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
初二,当那种懵懂的情愫像藤萝花一样悄悄探出触须时,是她陪我走过放学后洒满夕阳的操场,听我磕磕巴巴地讲解一道其实她自己也会的数学题,眼神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
初三,是我最灰暗的时期,近视的模糊、胰腺炎的剧痛、一中选拔考试的出局,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从大陆架上剥离的碎片,是她从一中打来电话,声音穿过听筒,清晰而坚定:“四中的藤萝花明年还会开,我等你。”
直到去年秋天——高一开学后不久,她突然出现在高中部的走廊,逆着九月的阳光,书包带滑到肘弯,对我说“我转学回来了”,我才惊觉,这块我以为会随着地理距离渐渐漂移的“陆地”,从未真正远离过。
三年多,从十三岁到十六岁,从懵懂到明晰,她始终在那里,像地图上那个最核心、最稳定的坐标。
“那你这固定点可得栓牢了,”我笑着说,声音里带着只有我们自己懂的重量,“别让我这外来板块漂丢了。”
“丢不了。”她声音里带着笃定的笑意,“我拴的是死结。再说了,你这‘外来板块’不是已经俯冲连接三年多了嘛,早就焊死了。想漂?问过我这‘固定点’同意了吗?”
车子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嘎啦嘎啦地响。
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在空地上打太极,动作缓慢得像“板块漂移”,一招一式都带着岁月的沉淀。
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蹦跳着往学校走,红领巾在灰蒙蒙的冬日清晨里显得格外鲜艳,像跳跃的小火苗。
七点整,我们准时抵达四中高中部门口。校门口已经有值周生在站岗,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
“早啊莫羽!早啊晓晓!”莉莉从后面追上来,齐肩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她书包拉链上挂着一枚小萨克斯风金属挂件,随着跑动叮当作响——初三那年我最低谷时,她是我的同桌,也是唯一一个陪我留在四中读高中的初中同学。
“早啊,莉莉!”晓晓笑着应道,从后座跳下来,动作轻巧。
“莉莉,你头发被风吹成鸡窝了!”我锁好车,打趣道,“今天这‘造型’挺别致啊。”
“这叫‘萨克斯风造型’好不?”莉莉甩甩头发,挂件又响了几声,“自由,即兴,随性——我们音乐老师说的。对了晓晓,昨天的历史笔记借我抄抄呗,我有个地方没记全。沈老师讲安史之乱那段太精彩了,我光顾着听故事,笔记漏了一小段。”
“好,课间给你。”晓晓点头,翻开书包找笔记本。
“太好了!救我一命!”莉莉双手合十,“再漏下去,我笔记本快成‘地质年代缺失带’了——哦不对,应该是‘断代史空白区’!我妈说了,这次历史再不及格,寒假就别想去学新曲子了。”
我插话:“那你得请晓晓吃烤红薯,这笔记可是‘史学巨着’。”
“请!必须请!”莉莉拍胸脯,“放学就去买,最大最甜的那个!”
教室里已经来了大半同学,嗡嗡的说话声混着暖气片的流水声,显得格外热闹。
王强和贾永涛凑在一起,脑袋几乎顶着头,正为昨晚的nba比赛争论得面红耳赤。
“强子,你别嘴硬,公牛就是赢了十二分!97比85,数据板上写得明明白白!”贾永涛瞪着一双大眼睛,手指在空气里比划着,像是面前就有个记分牌,“罗德曼抢了18个篮板,其中7个前场篮板,这数据摆在这儿!什么叫‘篮板野兽’?这就叫!”
“数据数据,你就知道看数据!”王强胖乎乎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挥舞着一本《篮球先锋报》,“第三节那个犯规根本就没碰到人!裁判哨子偏得没边了!罗德曼那是合理卡位,手都没伸出去,纯属‘阻挡犯规误判’!放武侠片里这叫‘隔山打牛’,裁判就是那‘山’!”
“录像都回放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啪!”贾永涛比划着动作,胳膊一甩,幅度大了点,差点儿碰到旁边路过的李晓华。
李晓华敏捷地往后一跳,书包都跟着晃了晃:“哎哟,贾老师,您这‘转换型边界’走位挺飘忽啊?水平错动差点儿把我带沟里!我这刚灌的热水,洒了可就是‘岩浆烫伤事件’了!”
贾永涛连忙收回手,嘿嘿笑:“对不住对不住,一激动没收住。要不……我帮你再打点热水?”
“免了免了,”李晓华摆摆手,“您老还是继续您的‘造山运动’吧。”
周博和肖恩趴在课桌上,两颗脑袋凑在一本练习册前,正在对数学作业的答案。
“博哥,你这道题解错了。”肖恩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几何题,语气平静但笃定,“应该用余弦定理,不是正弦。你看这个角,已知两边和夹角,典型余弦定理情况。”
“我看看……哎哟,还真是!”周博挠挠头,短发被他挠得翘起一撮,“我这脑子,昨天做到这儿的时候正在听歌,一激动就给记混了。”
“那下次做题记得关随身听。”肖恩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无奈,“不像某人,连‘生长边界’和‘消亡边界’都分不清,昨天公开课打瞌睡了吧?”
“我那是闭目养神,加深记忆!”周博辩解。
张明从旁边探过头来,慢悠悠补了一句:“博哥的解题思路,属于‘洋壳俯冲带’——沉得太深,一般人捞不上来。得用‘深海探测技术’才能打捞。”
周博作势要打他,张明笑着躲开了。
朱娜站在讲台边整理作业本,按小组分好,摞得整整齐齐。王梅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预习课文,嘴唇微微动着,是在默读。
我和晓晓走到第三排最南边靠窗的座位坐下。这个位置冬天能晒到上午的太阳,暖和。
她拿出英语书开始默读,声音低低的,像春日溪流。我翻开化学练习册检查昨晚的作业,蓝色墨水写的公式在纸上整齐排列,但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第四节课了——那些彩色的板块贴纸,林老师会怎么用呢?
早自习铃响,盛金春老师背着手踱进教室,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整个人看起来圆滚滚的。
“同学们,抓紧时间早读。”他声音洪亮,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敞亮,“语文英语该背的背,该读的读,月考和期末都不远了,每一天都要珍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在几个还在偷偷说话的同学身上停了一瞬,然后嘴角忽然弯了一下,“就像板块运动,每天只走几厘米,你觉着慢吧?但几千万年下来,嘿,就能撞出个喜马拉雅山来!学习也是这个理儿!”
全班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会心的笑声和掌声。
盛老师居然能如此自然地植入地理梗,还植入得这么有哲理,这功力简直了!
“笑啥?赶紧读书!”盛老师自己也笑了,摆摆手,“再笑我可要讲‘地壳均衡原理’了——作业写不完的,精神‘密度’太低,得往下沉沉!”
大家笑着翻开书,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但格外认真的读书声。
数学课。莫斯理老师板着脸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叠试卷,脚步生风。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没说废话,直接把上周的测验卷发下来,开始讲解。讲到一道几何证明题时,他在黑板上画了两条相交的直线,粉笔敲了敲交点。
“这两条线的关系,”他声音平淡,“就像板块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