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宣传科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第三车间的外墙。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窗格的影子。许大茂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手里捏着支钢笔，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却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他的眼睛盯着窗外。
从二楼这个角度，能看到车间门口的空地。此刻，那里正聚集着一小群人——车间主任老杨、王师傅、几个老师傅，还有林修远和苏嫣然。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许大茂看得清楚每个人的表情。老杨正在讲话，手指不时点向车间里那台已经停摆的铣床。王师傅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少有的赞许神色。而林修远和苏嫣然——那两个学生——正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
许大茂的嘴角撇了撇，钢笔在指间不耐烦地转动。
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领导表扬，老师傅赏识，周围人投来佩服的目光——这一切本该属于他许大茂的。
宣传科干事，电影放映员，走哪儿都被人叫一声“许干事”，听起来挺风光。可许大茂心里清楚，在这座以技术为尊的轧钢厂里，他这样的“文艺工作者”就是个边缘角色。工人们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都叫他“放电影的”，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他也不是没努力过。早些年想学技术，拜过师傅，可那些老师傅嫌他心浮气躁，不肯真心教。后来进了宣传科，以为能靠笔杆子出头，结果发现写稿子比开机床还难——车间里的老师傅随便讲个技术革新，他都听不懂，写出来的稿子干巴巴的，领导看了直皱眉。
凭什么？
许大茂盯着窗外的林修远。那小子才十六岁，还是个学生，就因为耳朵灵了点，说了几句话，就成了车间的“功臣”？还有那个苏嫣然，装模作样地拿个记录本，指指点点的，真当自己懂行了？
他的目光移到苏嫣然身上，又移到站在稍远处的苏染染。姐妹俩穿着一样的工装，但一个沉静，一个活泼，站在一起就像一幅画。
许大茂的眼神暗了暗。
早上在车间第一次见到这对姐妹时，他就眼前一亮。纺织厂家属院出来的姑娘，水灵，干净，跟车间里那些灰头土脸的女工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姐姐苏嫣然，说话轻声细语，做事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
当时他就盘算着怎么接近。借着“关心实习生”的名头，嘘寒问暖，展示自己宣传科干部的身份，再找机会请她们看电影——小姑娘嘛，哪有不爱看电影的？
可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
林修远这小子，不声不响地抢了风头。更让许大茂恼火的是，苏嫣然明显对那小子另眼相看。刚才在车间里，两人一起找主任汇报，说话时那种默契，那种彼此认同的眼神……
许大茂手里的钢笔“啪”一声拍在桌上。
墨水溅出来，在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他盯着那团墨迹，忽然笑了。笑容很冷，嘴角扯起的弧度带着算计。
林修远不好对付。那小子看着年纪小，但眼神太沉，做事太稳，背后还有林建国这个爹和王师傅这样的老师傅撑腰。硬碰硬，他许大茂占不到便宜。
但苏家姐妹不一样。
两个外地来的小姑娘，父母是普通工人，在厂里没人脉没根基。长得漂亮，性格一个太软一个太直，正是最容易下手的目标。
许大茂重新拿起钢笔，在污渍旁慢慢写下几个字：关心实习生工作生活。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思路逐渐清晰。
打压林修远不容易，但给这小子添堵不难。只要把苏家姐妹“争取”过来，让那小子孤立无援，看他还能不能这么风光。
至于怎么争取……
许大茂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人群已经散去，林修远回了车间，苏家姐妹正往质检室方向走。苏嫣然手里还拿着那个记录本，边走边和苏染染说着什么。
阳光照在姐妹俩身上，给她们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许大茂盯着那画面，眼神像蜘蛛在审视落入网中的飞虫。
五点整，下班的汽笛声响彻厂区。
学生们在车间门口集合，赵老师清点人数，简单总结了一天的实习情况，特别提到了今天设备事故的处理——“大家都看到了，安全生产不是空话。林修远、苏嫣然同学能及时发现问题，值得表扬。但也提醒我们，在工厂里，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
学生们小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林修远和苏嫣然。
苏染染挤到姐姐身边，小声说：“姐，你今天真厉害！”
“别瞎说。”苏嫣然轻声制止，但脸颊微微发红。
林修远站在人群边缘，表情平静。他能感觉到几道不太友善的目光——来自张伟和他的几个跟班，还有更远处，车间立柱旁那道阴冷的视线。
他没回头，但知道那是许大茂。
众人往厂门口走。秋天的傍晚来得早，夕阳已经西斜，把厂房和烟囱的影子拉得很长。厂区道路上，下班的工人们汇成一股灰色的人流，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走到厂门口时，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同学们辛苦了！”许大茂笑眯眯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今天实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苏家姐妹身上。
赵老师上前：“许干事，有事？”
“没什么大事。”许大茂笑容可掬，“就是厂里考虑到实习生同志们刚来，对环境和生活可能不太适应，让我们宣传科做个简单的关心访谈。主要是了解大家的工作感受、生活需求，好向上级汇报。”
他说得冠冕堂皇，赵老师也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那抓紧时间，同学们还要回学校。”
“放心，就几分钟。”许大茂说着，很自然地走到苏嫣然面前，“苏嫣然同学，今天你在质检岗位，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体会？”
他的语气很温和，脸上挂着标准的干部式微笑。
苏嫣然礼貌地回答：“挺好的，学到了很多实际测量的知识。”
“那就好，那就好。”许大茂连连点头，“你们女同学来轧钢厂实习不容易，这儿环境艰苦。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比如想改善伙食，或者周末想看看电影放松一下，都可以找我。我们宣传科就是为工人同志们服务的嘛！”
他说着，目光转向苏染染：“这位是苏染染同学吧？在记录岗位？那个岗位很关键啊，生产数据全靠你们记录……”
许大茂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里话外都是“关心”“照顾”。周围的同学有的羡慕地看着苏家姐妹——能被厂干部这么重视，是好事。但也有敏感的，比如林修远，听出了那温和语气下的别有用心。
苏嫣然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回答越来越简短，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