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78章 告别“利贝尔”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初。法国,阿拉斯附近,集团军直属维修仓库。

深秋的寒雨淅淅沥沥,无声地浸染着大地,将维修仓库外泥泞的空地变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塌陷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铁锈味和浓重的柴油味。就在这片萧索的背景中,我们的三号坦克,“利贝尔”,静静地停放在一堆等待修理或报废的装备中间,像一头走到了生命尽头的疲惫巨兽。

它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伙伴了。左侧的诱导轮严重变形,履带松弛地耷拉着,炮塔侧面我们亲手擦拭过无数次的装甲板上,除了之前抵抗组织留下的弹痕,又添了几道深深的划痕和凹坑。最致命的是它的“心脏”——那台迈巴赫hl120 trm发动机,在经历了波兰的初啼、挪威的严寒、法国占领区无休止的巡逻和摩擦后,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一次例行巡逻中,变速箱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后彻底卡死,浓密的黑烟从引擎舱缝隙中冒出,无论威廉如何尝试,它都再也无法动弹。

我们站在雨中,围着“利贝尔”,进行最后的告别。雨水顺着我们头盔的边缘滑落,打湿了我们的肩章和衣领,但没人在意。

威廉·鲍尔的手,那双曾经灵巧地操控“利贝尔”穿越各种险境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死死地盯着那台已经冰冷的引擎舱盖,仿佛要用目光将它重新点燃。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的线条僵硬如铁。我知道,对于威廉而言,“利贝尔”不仅仅是一堆钢铁构件,它是他手臂的延伸,是他与奥托·舒尔茨共同记忆的最后载体之一(虽然奥托牺牲时他们驾驶的还是一号坦克,但威廉将那种情感延续到了后续的座驾上),更是他在这个疯狂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掌控和信赖的东西。现在,这个东西要离他而去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雨声掩盖,但其中的痛苦却清晰可辨。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维修主管同样的问题了。

戴着眼镜、满手油污的维修主管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扳手敲了敲严重磨损的变速箱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士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内部齿轮组严重损坏,曲轴也有问题,要修复它,需要更换几乎整个动力总成和部分传动机构。前线没有足够的备件,就算有,时间和人力成本也太高了。按照标准,它已经达到了战损退役的条件。”

“战损退役”——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汇,宣判了“利贝尔”的终结。它不是英雄般地战毁于沙场,而是像一匹老迈的战马,倒在了无尽的消耗和磨损之中。

埃里希·沃尔夫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他抚摸着那门50毫米kwk 38 l\/42坦克炮的炮管,雨水顺着光滑的金属表面流下。他在这辆坦克上完成了从新兵到合格炮手的蜕变,熟悉了它的每一个脾气,掌握了在晃动中稳定瞄准的技巧。这里有他第一次命中目标的兴奋,也有夜间射击时的紧张。他对“利贝尔”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更强大武器的本能渴望。他低声对旁边的弗兰茨说:“听说新的三号坦克,有些已经换上了更长身管的50毫米炮,穿甲能力更强……”

弗兰茨·贝克尔,我们的装填手,则显得更加务实,也带着一丝解脱。他拍了拍自己依旧结实的臂膀,嘟囔道:“坏了也好,这老伙计的悬挂越来越硬了,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而且新坦克的弹药架布局说不定更合理些。”他怀念的是“利贝尔”的熟悉,但也期待着可能更舒适、更高效的新环境。

保罗·霍夫曼默默地整理着从“利贝尔”上拆下来的个人物品——几张地图、一些记录着频率和呼号的纸条、那台升级过的fug5电台已经被拆走。他的动作细致而有序,仿佛在为一艘即将退役的舰船办理最后的交接手续。

我作为车长,心情最为复杂。“利贝尔”是我指挥的第一辆三号坦克,从1940年6月17日接收它,到如今它趴窝在此,不过短短四个多月。但这四个月里,我们经历了从德国到法国占领区的转变,经历了新成员的磨合,经历了宣传的扭曲和游击队的毒刺。这辆坦克见证了我的困惑、我的挣扎、我的责任。它的每一个弹痕,每一处磨损,都对应着一段或惊险或压抑的记忆。它保护了我们,也承载了我们这个微小世界的喜怒哀乐。

现在,这一切都要画上句号了。

维修仓库的吊车开始移动,巨大的铁钩缓缓垂下,准备将“利贝尔”拖拽到那些等待最终拆解或回炉的报废车辆堆中。那冰冷的声音和景象,像最后一把锤子,敲碎了威廉最后的希望。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从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找支烟,但手指颤抖着,怎么也掏不出来。我默默地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并用身体挡住风雨,帮他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混合着呵出的白气,在他面前形成一团模糊的雾。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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