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家大院,层层叠叠,前后七进。
各房老少爷们儿,太太小姐,在深深的院落中穿梭叙话,不知道几十上百个仆人进进出出,添茶倒水,洒扫清洗。
自从前几年分家之后,这儿就很少这么热闹过了。
很多人都凑在二进院的院里,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虽然里里外外的都是人,却是安静如深壑。
“我卞荫昌,光绪六年生人,打小顽劣,不服管教,要不是长在卞家,搞不好三不管就多了一个混混儿。
庚子年,洋毛子破了我津门城,津门弹丸之地,又多了四国租界,我卞家家财被抢,家事垂危,我爹一时激愤,重病不起。
在死之前,他将我拉到这祖宗神龛之前,一边咳血,一边逼我立誓,要我保住卞家,护住我卞家荣光,当夜,他便撒手人寰。
立誓之时,我二十岁。
荏苒之间,已是二十三年。
这二十三年来,雨打风吹,冰刀霜剑,津门八大家不见了七家,侥天之幸,唯独我卞家,还勉强维护着那份体面,我要是死了,到了地下,也能够直着腰杆,对得起我爹那一口一口的鲜血。
今年,我卞荫昌四十三岁,眼不花耳不聋,墩子一样的身板儿,摔上一跤,地上能砸个坑,可我今儿……要立遗嘱!”
卞荫昌的声音响彻大院,平静得就像木匠弹出的墨线,听不出半点涟漪。
院里院外的人,都收住手脚,屏住呼吸,脸含悲愤,听着他说话,目光都看向院中的正屋。
那儿是卞家的厅堂。
卞荫昌安然坐在正面的官帽椅上,旁边的条案上,放着一把青铜钥匙。
他的头上,是一排神龛,供奉着卞家列祖列宗的神位,龛前点着檀香,轻烟如带。
神龛的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
“孝孙有庆礼明器,
先祖是皇佑后人。”
对联年深日久,对联的绫子都如同茶色,微微凹了下去,像是垂暮老人的鸡皮。
卞荫昌看了看堂前的人群,那是宗祠卞家各房的话事人。
二十多张或肥或瘦,或老或嫩,或平静或惊惶,或深沉或悲愤的脸,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无人言语。
右边客位上,坐着周学熙。
卞荫昌起身拱手,“为此,我特意将明夷兄请来,为我这点小小的家事儿,做个见证。”
周学熙起身还礼,面如止水,并不说话。
卞荫昌比他要小了将近二十岁,年富力强,却被逼得料理后事,任他城府再深,也难免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下面,我将卞家各行的产业重新勘定,我死之后,便由他们主事。”
堂前的呼吸顿住,只有卞荫昌的声音回荡。
“盐行,由卞树昌掌管!”
一个比卞荫昌稍大的男子起身拱手,平静的坐下,角落有人的嘴角微微一撇,旋即又恢复如常。
津门八大家,大多是以盐业发家,卞家也不例外,在顶峰的时候,盐业甚至占了家族财源的九成以上。
但满清逊位,如今的盐业已经从“下金蛋的鸡”,变成了“瘦死的骆驼”,虽然还维持着生意,但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