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外的雨势渐大,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陈砚青忽然起身走到东墙,那里悬挂着幅未完成的《百工图》,宣纸边缘已泛起卷边。他执起狼毫笔蘸饱浓墨,在画卷右下角添了个背着行囊的少年,身影正朝着画外走去。
“这是第七个离开的徒弟。”陈砚青的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团,“祖上三代都是金石篆刻艺人,他却要去做电竞主播。说直播间打赏比刻三方印章赚得多。”老人放下笔时,钟长河才发现他袖口绣着的暗纹——竟是失传已久的缂丝技艺。
钟长河的目光落在博古架底层的玻璃柜里,那里陈列着十几枚形制各异的印章。陈砚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似自嘲又似无奈:“都是关门弟子刻的。这个‘守拙’是大徒弟刻的,现在在深圳开区块链公司;这个‘知白守黑’是二徒弟的手笔,他去做了动漫设计师。”他拿起最边角那枚青田石印章,石粉簌簌落下,“上个月刚收到的,小徒弟刻的‘江湖再见’,人已经在新西兰学珠宝设计了。”
雨声间隙,远处隐约传来校园广播播放的流行歌曲。陈砚青忽然走到书架前,抽出本线装的《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簌簌落下。他翻到《乃服》篇,指着其中“花机巧变”的插图说:“去年去苏州考察云锦织造,车间里全是电动织机。老师傅说,真正的妆花缎要‘通经断纬’,现在的年轻人连打结都学不会。”老人的手指拂过泛黄的纸页,在“巧夺天工”四字上久久停留。
钟长河注意到书桌上的青瓷笔筒里插着支竹笛,笛身上刻着“和鸣”二字。陈砚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拿起竹笛横在唇边。清越的笛声穿透雨幕,竟是支古老的《梅花三弄》。曲声在高音区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却透着股不肯熄灭的执拗。
笛音骤停时,陈砚青将竹笛竖在桌案中央,笛尾那圈象牙箍已有些开裂:“这是我父亲传下来的。民国二十六年,他就是吹着这支笛子,在炮火里抢救出半箱古琴谱。”老人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眼角,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那尊唐代的陶俑——明明是镇墓兽的威严形制,眼底却藏着丝悲悯。
雨势渐歇时,陈砚青从内室抱出个紫檀木匣。打开的刹那,钟长河倒吸口凉气——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二册蓝布函套的书册,封面上题着《江北百工录》。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各种标本:缂丝用的彩色丝线、制瓷的高岭土、竹编的篾条……最末册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桂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三十年心血,还缺十七项就完工了。”陈砚青的手指抚过函套上的烫金书名,“原本想留给徒弟们做教材,现在看来……”他突然合上木匣,指节叩在匣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下周要去参加非遗研讨会,主办方说要穿西装打领带。呵,研究了一辈子唐装形制,到头来要穿着洋装去谈传统文化传承。”
钟长河起身告辞时,雨已经停了。陈砚青送他到门口,从门后挂钩上取下个油纸包:“刚烘的桂花糕,用的是古法糖霜。”油纸裂开的缝隙里,露出金黄的糕体,“小孙女说要做成网红糕点卖,我没答应。有些东西,变了味就不是那个东西了。”
门环上的青铜饕餮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钟长河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笔、刻石、抚琴留下的印记,纵横交错,像幅微缩的文化地图。
回程的车上,桂花糕的甜香透过油纸缓缓渗出。钟长河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雨后天晴的天空格外明净。手机震动起来,是文化厅发来的非遗保护资金申请报告,附件里列着长长的濒危项目名单。他忽然想起陈砚青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文化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得是活着的呼吸。”
车子驶过古运河时,夕阳正从云层间探出头,给河上的石拱桥镀上金边。钟长河打开车窗,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非遗工坊的铜锣声,惊起了柳树上栖息的白鹭,一行白鹭冲天而起的姿态,像极了陈砚青未完成的《百工图》里,那些朝着画外走去的背影。
他从公文包取出笔记本,在扉页写下:“文化自信,始于传承。”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守拙斋里老人研墨的声响,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合。车窗外,卖糖画的老手艺人正在给孩童们表演,铜勺里的糖液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间,一条鳞爪分明的中国龙便在夕阳下闪着琥珀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