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天刚亮。
建业城的十二扇城门缓缓打开,守军把长矛和弓弩整整齐齐堆在门洞两侧,空着手列队站在道旁。没有旗帜,没有甲胄,就像卸了壳的螃蟹。
街两边挤满了百姓。没人敢说话,都伸着脖子看。有孩子想嚷,被大人死死捂住嘴。一张张脸上全是惶然,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等着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车窗帘子掀开一角。
刘备的脸露出来。他扫过街边的面孔,那些惊恐的、麻木的、躲闪的眼神。然后他抬手,对驾车的亲卫说了句什么。
车速慢下来。
刘备探出半身,对着离得最近的一个老丈点了点头。老丈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
“老人家,”刘备声音不高,但街静,能传开,“天还寒,早些回去。”
王驾继续前行,朝吴侯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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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上的匾额已经换了,新匾上两个字:行宫。
张昭领着二三十个文官站在门前。都是留守的,官职不大不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见王驾到,齐齐躬身。
刘备下车,扶起张昭。
“子布公辛苦。”
“分内之事。”张昭声音平稳,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此《安民十策》,请大王过目。”
刘备展开看。第一条:减田赋三成,为期三年;第二条:兴修江南水利,以工代赈;第三条:设郡学县学,广纳寒门……一共十条,条条实在。
“好。”刘备合上帛书,“准七条,余三条与孔明再议。即日施行。”
他走进府门,没进正殿,就在偏殿坐下。侍从刚上茶,张昭已经摊开地图。
“丹阳、吴郡、会稽大部,已传檄而定。”他手指点过,“唯山阴、钱唐等五六城,守将是孙氏死忠,恐需刀兵。”
刘备看着地图:“先遣使劝降。告诉他们:降者不究,部曲可留。”
“臣荐一人。”张昭抬头,“陆绩。”
“公纪?”
“是。公纪乃陆家人,陆伯言此刻在夷州。那些守将若知陆家已归附,或会忌惮。”
刘备沉吟片刻,点头。正要再说,张昭又推过另一卷帛册。
“此《山越诸部谱录》。丹阳、会稽、豫章山中,散居大小部落百余。孙权时剿抚并用,然时有反复。”
刘备翻开。册子上密密麻麻:彭氏,居鄱阳西山,丁口约五千,善弩;黄氏,居丹阳南岭……每个部落后头都标着首领姓名、兵力、与吴军交战记录。
“最难缠的是彭绮。”张昭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鄱阳山越宗帅,拥兵近万。昔年受孙权招安,授偏将军,但不得信任,常有怨言。此人与臣有旧,昔年任豫章太守时,曾与他打过交道。”
“可招抚?”
“可。”张昭肯定,“许他世袭丹阳都尉,许其部自治,减其赋税,再开通互市——山越缺盐铁,我有盐铁。利字当头,不动刀兵。”
刘备眼里有了光:“子布公早有成算。”
“分内之事。”张昭还是那句话。
正说到此处,殿外脚步声急。
陆绩进来,衣袍下摆沾着灰,脸色白得难看。他走到殿中,跪下,头深深低下去。
“大王……周泰,自刎了。”
殿里忽然静了。
刘备手里的茶盏停在半空。他看向陆绩,看了很久,才慢慢把茶盏放回案上。
“何时?”
“午时初刻,在自家府邸正堂。”陆绩声音发哑,“臣奉命去请周将军入殿议事……到时,人已经没了。”
张昭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刘备沉默。偏殿里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嗒,嗒,嗒。
“厚葬。”他终于开口,“以将军礼。其子嗣如何?”
“长子周承欲随父死,被家仆按住。现府中……悲声一片。”
“赐金百两,帛五十匹。荫周承为郎。”刘备顿了顿,“传话:父死尽忠,子当尽孝。勿再寻短见。”
陆绩叩首:“臣遵命。”
他退下时,脚步有些踉跄。
张昭睁开眼,看着陆绩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缓缓道:“周幼平性烈……臣应早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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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往回拨三个时辰。
辰时的光透过高墙,照进周泰府邸的院子。府外那些围了多日的甲士,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大门敞着一条缝,能看见外面空荡的街。
家仆探头看了又看,跑回来禀报:“将军,人……人都走了!”
周泰坐在正堂的椅子上。他穿着全套甲胄,胸前的护心镜擦得锃亮,环首刀横放在膝上。听了禀报,他嗯了一声,没动。
长子周承跪在旁边,眼睛红肿:“父亲,刘备入城了,街上在放粮……他们说不杀降将,孙氏宗亲都保全。我们……我们也降了吧?”
周泰低头看膝上的刀。刀鞘是旧的,牛皮磨得发亮,鞘口有几处破损,是他这些年一场场仗留下来的印记。
“吾受孙氏厚恩。”他开口,声音像生了锈,“昔在宣城,山贼刀箭及体,吾以身蔽权公子,身被十二创。后濡须之战,权公子乘舟被围,吾冒死突入,救其出……”
他顿了顿。
“今不能保其江山,已是愧对。若再事二主,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伯符将军、见权公子?”
周承眼泪掉下来:“可父亲!孙权公子是自己出海去的!陆伯言、朱义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