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聪明。”周泰打断他,嘴角扯了扯,“陆家两头下注,朱家待价而沽。周家蠢,只会认一个主。”
他抬起头,看向堂外。阳光正好,院子里那株老梅还剩最后几朵花,在风里颤着。
“召所有人来。”
周家的人聚齐了。妻妾、儿女、孙辈、家仆,黑压压跪了一堂。周泰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吾死之后,尔等可降。”他说得平静,“刘备仁德,当不罪尔等。”
“父亲!”周承扑上来。
周泰按着他的肩:“你年少,未受孙氏深恩。不必殉死,当好生抚养子弟,延续宗祠。这是你的孝。”
周承哭得说不出话。
---
巳时三刻,陆绩来了。
他没带兵,只一个人,穿着深色文士袍。府门没关,他径直走到正堂前,隔着门槛躬身。
“周将军,绩奉大王命,请将军入殿议事。”
堂内没声音。
陆绩等了等,又说:“将军忠义,天下皆知。然大势如此,何苦自寻死路?大王有言,凡旧将愿归附者,皆厚待。”
里面传来一声笑,嘶哑的。
“陆公纪。”周泰的声音,“回去告诉你家新主:周泰不降。”
陆绩沉默。他在门槛外站着,影子斜斜投进堂内。风卷着几片梅瓣飘过,落在他的鞋面上。
“陆家聪明。”周泰又说,“两头下注,自然不死。周家蠢笨,只会认一个主。”
这话说得直白。陆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了。他站了一刻钟,太阳移了些,影子短了一截。
然后他拱手,深深一揖。
“将军……保重。”
他转身走了。脚步声渐远,最后消失在府门外。
---
午时初。
周泰屏退了所有人。正堂里只剩他一个,阳光从门窗外斜斜照进来,在地上切出明亮的光块。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慢悠悠的。
他面朝南——那是长江口,是海,是夷州的方向。
横刀,出鞘。
刃口雪亮,映出他半张脸。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很平静,像早就看透了结局。
“主公,”他低声说,“泰先行一步。”
刀光一闪。
血溅出来,洒在青砖地上,溅在铠甲上,也溅在那几片飘进来的梅瓣上。红得刺眼。
周泰的身子晃了晃,没倒。他依然坐着,手还紧握着刀柄,颈间的血汩汩地流。眼睛睁着,望着南方,望着那片他再也看不见的海。
---
周承冲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腿一软,跪倒在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家仆们涌进来,哭声炸开,满堂悲声。
陆绩去而复返时,正撞上这哭声。他在院门口站住,看着堂内那个端坐的、血染的身影,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身,对随从说:
“去行宫,报大王。”
---
消息传回行宫时,偏殿里的茶已经凉了。
刘备看着地图上那些山越部落的名字,久久没说话。张昭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
“周公瑾、鲁子敬、吕子明,”刘备忽然开口,“今又周幼平。江东多义士,惜不为我用。”
诸葛亮轻声道:“周泰之死,可厚葬以彰其忠。亦可使其余顽抗者知:大王敬忠义,不罪其家人。”
张昭抬眼:“周泰既死,其余死忠者如贺齐、凌统,或可招抚。可令周承写信劝降。”他顿了顿,“山越彭绮处,宜速遣使。趁周泰死讯未传开,显大王仁德。”
刘备点头。
“令公纪全权处理周泰后事,许以吴制旧礼下葬。”
“令子瑜起草《招抚山越令》,许自治、减税、通商三策。”
“子布公,”他看向张昭,“即日联络彭绮。”
张昭躬身:“臣领命。”
---
傍晚,周府挂起了白幡。
行宫偏殿里点起了灯。刘备和张昭对坐着,中间摊着那卷《山越诸部谱录》。烛光跳动,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啊晃。
刘备忽然问:“子布公,若他日孤与曹操决战,山越会反吗?”
张昭抬起头。老人脸上皱纹很深,在烛光里像刀刻的。
“若能令其安居乐业,则不会。”他缓缓道,“民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山越亦民也,所求不过三餐一宿,子孙平安。给足了,他们便是良民;给不足,逼急了,便是山贼。”
刘备默然。
窗外,建业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新朝的夜晚,就这样来了。平静,但底下涌动着无数暗流——山的另一侧,海的另一边,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