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风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石碑不过寸许,却再难前进一分。空气仿佛凝固成无形的墙,阻隔着血肉与碑文之间的最后一段距离。那七个字——“你真不怕被同化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从某种更古老、更深沉的存在中生长而出,像是由无数亡者的低语汇聚而成,在寂静中发出无声的轰鸣。
每一个笔画都像活物般蠕动,扭曲着原本规整的形态,时而拉长如锁链,时而蜷缩似毒蛇。它们不单是文字,更像是七道封印,镇压着他内心最深处不敢直视的恐惧。冷意自瞳孔渗入,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寒气,而是来自灵魂层面的侵蚀,是对信念根基的一次全面叩问。
他忽然明白,这已不再是试炼的考验,而是直指灵魂深处的审判。
声音没有来源,却在他颅内回荡,带着某种熟悉的嘲讽与悲悯。那语气既像少年时代那个倔强而不服输的自己,又像多年后某个堕入权谋深渊、面目全非的影子,在时间的尽头冷冷注视着他此刻的选择。
“你真不怕被同化吗?”
这句话如针,刺穿层层伪装。他曾以为自己追求的是力量、是地位、是尊严,可此刻才惊觉,真正驱使他走到这里的,是一份近乎偏执的不甘——不甘于命运的摆布,不甘于弱者的沉默,不甘于眼睁睁看着正义沦为笑谈。
可若有一天,他自己成了那“笑谈”的缔造者呢?
风停了。星河凝固如冰层,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能听见血液在耳中奔涌的声音,能感知到丹田中那一缕新生的银光正微微震颤,似有退缩之意。那是力量对危险的本能警觉——前方不是终点,是深渊的入口。
他缓缓收回手,却没有后退。
脚下的光路虽已冻结,裂纹蔓延如蛛网,但他仍稳稳立于虚空之中,仿佛脚下并非破碎之境,而是万丈山岳。黑袍垂落,银线绣成的星辰纹路竟开始泛出微弱荧光,如同响应某种古老的召唤。那些星辰图案并非装饰,而是家族血脉传承中的秘符,唯有心志坚定、神魂不堕之人,方能唤醒其共鸣。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扭曲的碑文,而是沉入内心。
记忆如潮水倒流。
他看见十岁的自己站在断龙崖边,狂风几乎将瘦小的身体掀下万丈深渊。母亲病卧在床,村中医者摇头离去,只说若无寒心草续命,不过三日便将油尽灯枯。无人愿为一个贫户老妇冒险攀崖采药,唯独他,背着竹篓,赤足踩上湿滑岩壁。
岩石割破手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幽蓝的夜光苔藓上留下一串暗红印记。十根手指磨得皮开肉绽,指甲翻裂,可他始终没有松手。每一次失足,都是用牙咬住藤蔓硬生生拖回身体;每一次眩晕,都在心中默念:“娘还在等我。”
终于,他在悬崖最阴暗的角落找到了那株通体幽蓝、散发着淡淡冷香的寒心草。它生长在死地,汲取怨气而生,本性极寒,寻常人触之即伤。可当他颤抖着捧起它时,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泪水滚落。
那一刻,他第一次懂得:世间所谓公平,不过是强者给予弱者的施舍。若你不争,连被施舍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进入外门,他日复一日在演武场加练至深夜。别人休息时,他在打木桩;别人嘲笑他出身贫贱时,他在默背功法口诀。他知道天赋不如人,便以勤补拙。三年间,从最底层的杂役弟子,一步步杀进内门前十。他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赢得尊重。
可现实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那位长老的侄子当众羞辱一名女弟子,言语轻佻,举止无礼。她跪在地上,发丝散乱,眼中含泪却不敢反抗——因为对方的父亲掌握执法堂大权。林羽忍无可忍,出手制止,却被反诬“以下犯上”,意图挑起宗门内斗。
执法堂一句“维护秩序”,便要废他修为,打入轮回井,永世不得超生。若非萧羽暗中传信,引动监察长老介入,查出真相,他早已沦为废人,甚至可能已被灭口。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正明白:规则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它会弯曲,会倾斜,会为权贵让路。
他也曾想过离开。
离开这个腐朽的道院,去荒野中独自修行,做个逍遥散修。远离勾心斗角,远离虚伪道貌,远离那些披着正道外衣行苟且之事的人。他曾背着行囊走到山门前,抬头望着那座巍峨殿宇,夕阳洒在飞檐之上,金光璀璨,宛如神境。
可就在转身欲走之际,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师兄!等等我!”
是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满脸尘土,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破旧的《基础吐纳诀》。他说自己来自边陲小镇,家中父母被豪强夺田逼死,唯有投奔道院寻求庇护。他仰头看着林羽,眼神里满是崇敬:“我听说……你是唯一一个从杂役爬到前十的人。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林羽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连他也走了,这个世界还会剩下谁来守护这些无助的孩子?谁来告诉他们,即便出身卑微,也仍有希望?
于是他留下。
不是顺从,是蛰伏。
如今站在这守心录前,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道路:他要变强,强到足以撼动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他要登顶,登到无人敢轻视寒门子弟的高度;他要改规矩,不是毁掉秩序,而是重塑天平。
可现在,这块碑却问他:“你真不怕被同化吗?”
怕吗?
当然怕。
他怕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也开始用“合情合理”来粉饰不公;怕自己为了大局,也开始牺牲弱者;怕有一天,他也对跪在台阶上的少年说一句“规矩如此”,然后转身离去。
他不怕死,只怕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
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已不再动摇。
“我怕。”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怕我会忘记今天站在这里的感觉。怕我会习惯那些不公,怕我会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何出发。”
他顿了顿,嘴角竟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冰雪初融时枝头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但正因为我怕,所以我才更要留下来。逃避的人永远不会被污染,可也永远改变不了任何事。我要留在局中,不是为了融入你们,而是为了亲手撕开这层遮羞布。”
话音落下,石碑剧烈震颤。
断裂的笔画重新聚合,那七个字缓缓消散,如同灰烬随风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文字浮现:
“惧而不退,为有勇。”
“明知险境而逆行,为有志。”
“宁负天下人,不负本心者——”
最后一个字迟迟未现,仿佛天地也在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