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黎明前的崂山湾，海面漂浮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焦木。水师士卒驾着小船，在残骸间打捞尸体、清点战利。海湾滩涂上，阵亡将士的遗体被整齐排列，覆以白布，已有家眷闻讯赶来，哭声撕心裂肺。
韩继一夜未眠，站在市舶司了望塔上，俯瞰这片染血的海湾。随明呈上连夜统计的战报，他接过时，手微微一顿——战报第一行，“阵亡二百七十三人”的数字刺得他眼疼。
“名单都核过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核过了。青州本地一百八十四人，水师旧部八十九人。最年轻的……十六岁。”随明顿了顿，“是船厂学徒王小虎的弟弟，王小牛。兄弟俩都在船厂做工，哥哥前些日子遇害，弟弟这次……报了名上船。”
韩继闭了闭眼。那三个被杀害的工匠，他记得名字。如今弟弟也死了，王家绝了后。
“抚恤金加倍。”他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凡阵亡者，家眷免赋十年，子弟成年后优先录用市舶司、船厂。伤残者，朝廷养其终身。”
“是。”随明记下，“殿下，还有一事……俘虏的三百一十二名倭兵，如何处置？”
韩继望向海湾一角临时搭建的囚营。那些倭兵被铁链锁着，蹲在地上，多数带伤，却仍有几个眼神桀骜，毫不畏死。
“审讯过了？”
“张将军审了一夜。大部分是对马、壹岐、平户三岛的渔民、浪人，被松浦强征而来。只有四十七人是松浦的嫡系武士，这些人口风极紧，什么都不说。”
韩继沉思片刻：“将武士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日后或有用处。其余倭兵……甄别年龄、有无血债。年轻的、无恶行的，编入苦役营，修码头、筑堤坝。年长或有血债的……”他顿了顿，“按律处置。”
随明明白“按律处置”的意思——斩。
“那些倭船残骸呢？”韩继问。
“俘获的九艘倭船，五艘轻伤可修复，已拖入船坞。四艘重伤，但船体结构尚可，鲁大匠说可拆解研究。”随明眼中闪过兴奋，“殿下，那些倭船的构造确有独到之处，尤其是那艘‘鬼丸号’的残骸，虽被烧毁大半，但船底的水密隔舱设计完整，鲁大匠如获至宝。”
“让他仔细研究。”韩继道，“倭人能造出这样的船，说明其造船术不弱。我们不仅要学，还要超越。”
正说着，张浒大步走来，盔甲上血迹未干，却精神矍铄：“殿下！好消息！‘探海号’试航归来，毫发无损！鲁大匠说，这船比倭船快三成，转向灵活，拍竿威力更是惊人——一艘倭船的侧舷直接被拍碎了！”
韩继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船好，更要人好。传令：所有参战将士，记功一等，赏三月粮饷。‘探海号’全体船员，额外重赏。”
“是！”张浒领命，又道，“殿下，还有一事……今晨打扫战场时，在‘鬼丸号’残骸中发现一具焦尸，身形、衣着与孙文远相似。但面目全非，无法确认。”
孙老太爷……死了？
韩继走到塔边，望向海湾中那艘烧得只剩骨架的“鬼丸号”。若孙文远真死在那里，倒也算是报应。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丝疑虑——那老狐狸，真这么容易死？
“先按孙文远已死上报。”韩继道，“但麦风司继续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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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腊月十二，天熙城永熙宫。
关于青州海战的捷报与详细战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至御前。同时送到的，还有韩继关于扩建水师、增造新船的奏请，以及——一份请求追加二百万贯军费的预算。
承天殿内，朝会未开，几位重臣已奉诏先至。
丞相随何看完战报，长舒一口气：“晋王殿下初战告捷，击退倭寇，保青州安宁，实乃大功。只是这阵亡二百七十三人……”他摇头叹息，“都是好儿郎。”
太尉周勃却眉头紧锁：“靖海侯以九舰敌三十八舰，歼敌一千五百，俘船九艘，确实勇悍。但诸位请看这里——”他指着战报中一行，“倭寇主力‘鬼丸号’逃脱，贼首松浦义久虽伤未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倭寇未受根本打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御史大夫陈婴点头：“太尉所言极是。此战虽胜，却只是击退，而非歼灭。青州水师经此一战，也需休整补充。而倭人……据报对马、壹岐、平户三岛仍有余力，更遑论倭国本土的邪马台、狗奴等国。若诸倭联合来犯，青州能挡几次？”
户部尚书最关心的则是钱：“陛下，晋王殿下奏请追加二百万贯，用于建造新船二十艘、扩建水师至五千人。这……这实在难以筹措啊！今年北疆增防已耗去三百万贯，南方赈灾又是一百万贯，国库实在空虚。且海防之事，终究是‘防’，而非攻。投入如此巨资，是否……”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不值。
龙椅上，皇帝韩信一直沉默着。待众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诸卿所言，皆有道理。胜而不灭，确留后患。钱粮不足，也是实情。”
他站起身，走到巨幅海图前：“但诸卿可曾想过，为何倭寇敢来？为何敢以三十八舰攻我九舰？因为他们看准了一点——我大麦海防薄弱，水师初建，不敢也无力远征。”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臣：“今日他们败了，会怕吗？不会。他们只会想：下次多带些船，换个法子，总能攻破。因为他们的根本——那些岛屿——还在，他们的王、他们的兵、他们的船厂，都还在。”
殿内一片寂静。
“所以晋王奏请扩建水师，不是为防，是为攻。”韩信的声音斩钉截铁，“为将来有一日，我大麦水师能跨海东征，直捣倭岛，永绝后患！”
周勃忍不住道：“陛下，跨海远征，凶险万分！倭国虽为岛国，但据探报，其诸岛多山险峻，易守难攻。且海上风涛莫测，补给艰难。万一……”
“没有万一。”韩信打断他，“太尉，你可知为何朕一定要打这一仗？”
他走回御案，拿起一份密报：“这是靖海侯审讯倭俘所得。倭国诸岛，如今正处乱世。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与狗奴国男王争雄，战乱不休。对马、壹岐、平户这些边陲岛屿，更是各自为政，互相攻伐。”
他将密报传给众臣：“看到了吗？倭国并非铁板一块。这正是天赐良机——若等他们统一，结成一体，再想征伐，难上加难。唯有趁其分裂，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方能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战果。”
陈婴仔细看完密报，眼中闪过亮光：“陛下的意思是……远交近攻？”
“正是。”韩信点头，“邪马台国女王欲借中土之势压制狗奴国，已多次派使者试探。对马岛松浦氏战败，实力大损，其周边岛屿必生异心。此时若我朝遣使前往，许以贸易、授以封号，扶植亲我势力，令倭人自相残杀……”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待他们两败俱伤，便是我大麦水师东征之时！”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这一套策略，远比他们想的更深、更远。
随何率先躬身：“陛下圣虑深远，臣等不及。只是……扶植亲我势力，需遣使前往倭国。此去凶险，人选……”
“朕已有人选。”韩信看向殿外，“传顾昭、赵符。”
片刻后，一身风尘的顾昭与赵符入殿。两人刚从青州快马赶回，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味。
“臣顾昭（赵符），参见陛下。”
“平身。”韩信看着这两个年轻人，“青州一战，你们做得很好。顾昭组织百姓守土，赵符领兵埋伏歼敌，皆有功。”
“臣等不敢居功，皆是晋王殿下指挥有方，将士用命。”顾昭道。
韩信摆摆手：“有功当赏。但朕现在要给你们一个更难的任务——”他指向海图上的倭国诸岛，“出使倭国，联络邪马台女王，探查诸岛虚实，分化倭人势力。敢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