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实在,但也透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
韩继点点头:“太尉说得对,该治还得治。但钱从哪里来?刘尚书,你再说说户部的难处。”
刘岩苦笑:“殿下明鉴。去岁国库收入四千二百万贯,支出四千一百八十万贯,结余仅二十万贯。今年预算,东海各项开支占了六百五十万贯,北疆防务四百八十万贯,各地官俸、赈灾、工程加起来两千九百万贯……实在是捉襟见肘。”
“也就是说,不是没钱,是钱已经分配出去了?”韩继问。
“正是。”
“那如果……”韩继顿了顿,“重新分配呢?”
众人都是一愣。
韩继继续道,“刘尚书,兵部今年采购战马的预算是一百二十万两。太尉,北疆各卫所的战马,真的需要全部换新吗?”
周勃眉头紧皱:“殿下,战马关乎边防……”
“孤知道。”韩继打断他,“但孤也查过兵部档案,北疆各卫所现有战马六万匹,其中八成是三年内新换的。今年计划采购八千匹,其中五千匹是‘轮换’——也就是说,把还能用的马换成更好的马。太尉,非常时期,能否暂缓轮换,只采购三千匹急需补充的?”
周勃沉默了。
他当然可以坚持,但太子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一边是战马轮换,一边是黄河百姓——这个选择,他做不出来。
“……可。”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这就解决了一百万两。”韩继看向刘岩,“剩下的二百万两,户部再从其他开支里挤一挤。孤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动东海专款,不加征赋税,不向父皇要内帑。能不能办到?”
刘岩额头冒汗,飞快地计算着。半晌,他咬牙道:“臣……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韩继的声音不容置疑,“三日之内,拿出方案。五日之内,第一批款项要拨到郑州。十日之内,工部要派出最好的河工,御史台要派人全程监督。太尉……”
他看向周勃:“若真有流民滋事,军队要及时平乱,但要以安抚为主,不可妄动刀兵。”
一番安排,条理清晰,面面俱到。
几位重臣离开东宫时,神色都很复杂。
陈婴走在最后,忽然转身,对韩继深深一躬:“殿下今日所为,老臣佩服。不是佩服殿下的权谋,是佩服殿下敢做取舍的担当。”
韩继扶起他:“陈公言重了。为君者,本就要在难处做选择。”
陈婴抬起头,老眼中闪着光:“当年陛下打天下时,也常做这样的取舍。老臣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陛下。”
这话说得动情,韩继心头也是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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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海事院。
这是皇城东南角一处新建的院落,原本是太仆寺的旧署,如今被改造成了海事院的驻地。院门朴实无华,但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息。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模型:船模、帆模、锚模、舵模,有的只有巴掌大,有的比人还高。东厢房里传来锯木声,西厢房里飘出桐油味,正堂里则挂满了各种海图——有的精细,有的粗糙,有的甚至只是渔民的草图。
鲁石正在正堂里,对着一幅巨大的图纸沉思。图纸上画着一艘前所未见的大船,船身修长,有三层船楼,七面巨帆,船首还画着一个狰狞的龙首。
“鲁院正。”韩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鲁石一惊,连忙转身行礼:“殿下!您怎么来了?老臣失迎……”
“免礼。”韩继扶住他,目光落在那张图纸上,“这就是‘宝船’?”
“正是。”鲁石眼中放出光来,“殿下请看,这船长四十丈,宽八丈,吃水两丈。船体采用‘水密隔舱’设计,即使一两舱进水,船也不会沉。船帆是硬帆和软帆结合,既能借八面来风,又能抗风暴……”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
韩继认真听着,不时问几个问题:“这样的船,要多久能造出来?”
“若一切顺利,第一艘‘样船’需要一年。”鲁石道,“但老臣建议,先造一艘‘半大船’试航。毕竟这么大的船,大麦从来没有造过,很多工艺需要摸索。”
“稳妥些好。”韩继点头,“需要多少银两?”
鲁石报了个数字,比预算多了三成。
韩继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多出来的三成,花在哪里?”
“主要在木料和工匠。”鲁石解释道,“船体主龙骨需要百年以上的铁力木,这种木料只有岭南深山才有,采伐运输都极费工夫。还有就是工匠,能造四十丈大船的工匠,全天下不超过百人,需要从各地高薪聘请。”
韩继沉吟片刻:“木料的事,孤让岭南节度使配合你。工匠的事……可以在沿海各州县设‘船匠学堂’,招募年轻人学习,学成后到船厂做工,朝廷给补贴。这样既培养了人才,又不必完全依赖高价聘请。”
鲁石眼睛一亮:“殿下这法子好!老臣怎么就没想到?”
“术业有专攻。造船你比孤懂,但如何调配资源,孤得替你想着。”韩继笑了笑,又看向图纸,“鲁院正,你说这船能远航万里,可能抵达南海诸国?”
“能!”鲁石斩钉截铁,“只要海图精准、补给充足,定能到达!”
韩继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艘巨舰破浪远航的景象。
“那就要加快速度了。”他轻声道,“孤等得起,但历史等不起。每耽误一年,就可能有番邦的船先我们一步,把那些无主的岛屿、丰饶的海域,都占了去。”
鲁石肃然:“老臣明白。从今日起,老臣就搬到船厂去住,日夜督造!”
“也不必如此拼命。”韩继拍拍他的肩膀,“你年纪大了,身体要紧。孤还指望着你,看到第一支远航船队出发的那天呢。”
这话说得暖心,鲁石眼眶一热:“老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从海事院出来,已是黄昏。
韩继没有坐轿,而是沿着宫墙缓步而行。顾昭跟在一旁,轻声汇报着各地送来的消息:
“江南织造局报,新式海船用帆布已试制成功,比旧帆轻三成,韧性强五成。”
“泉州船厂报,第二艘‘福船’已下水,载货量比首艘增加两成。”
“琼州刺史报,发现一处天然深水良港,可泊百艘大船,请示是否修建军港。”
都是好消息。
但韩继知道,这些好消息的背后,是无数人在默默努力,是无数资源在暗中调配,是无数利益在艰难平衡。
海政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画画图纸、拨拨银两就能成的。它是一场牵动整个国家的变革,需要打破旧有的利益格局,建立新的运行规则。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月,春深。
天熙城内外桃花盛开,护城河两岸柳絮纷飞。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韩继颁布了监国后的第一道重大政令——《海事新策十疏》。
这份政令详细阐述了未来十年海洋战略的规划:
一,扩建水师至三百艘,分北海、东海、南海三支舰队;
二,设“远航司”,招募民间商船,给予补贴,鼓励开拓新航线;
三,沿海增设十处通商口岸,减税三成,吸引番商来朝;
四,海事院升格为“海事总署”,统筹天下船政、航海、海防;
五,设“海疆学堂”,免费培养航海、造船、贸易人才;
六,修订《海商律》,明确海贸规则,设立海事法庭;
七,鼓励沿海州县围垦滩涂,种植耐盐作物,安置移民;
八,在番禺、泉州设“番学”,教授番语,培养通译;
九,派遣使团出访周边各国,签订通商条约;
十,每三年举行一次“海祭大典”,祭祀海神,彰显朝廷重视。
政令一出,朝野震动。
支持者欢欣鼓舞,认为这是开万世基业的壮举;反对者忧心忡忡,认为这是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的妄举。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是真的要动真格了。
四月,第一艘“半大船”在泉州船厂开工建造。鲁石亲赴泉州督造,韩继拨专款五十万两,并调拨了三千名工匠。
五月,海事总署正式挂牌。原海事院并入,增设了海贸司、海防司、海图司等八个下属机构,官员编制达到三百人。
六月,江南第一批“海疆学堂”开学,报名者逾万。许多贫寒子弟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纷纷弃农从学。
七月,第一支由朝廷补贴的民间商船队从番禺出发,目的地是新罗。船队带去了丝绸、瓷器、茶叶,计划换回白银、硫磺、木材。
八月,这支商船队平安返回,获利三倍。消息传开,沿海商贾沸腾,主动到海事总署申请远航资格的商人排起了长队。
九月,秋高气爽。
韩继坐在东宫的书房里,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短短九个月,海政从一纸蓝图,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成果。虽然阻力依然存在,虽然问题层出不穷,但大势已成,再难阻挡。
顾昭进来时,看到他对着奏章出神,轻声问:“殿下可是累了?”
“累是累,但值得。”韩继收回思绪,“孤只是在想,当年父皇打天下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眼看着一片基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陛下若看到殿下这九个月的作为,定会欣慰。”顾昭由衷道。
韩继却摇头:“父皇不会说欣慰,他只会说——这还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地上的一片星河。
“你知道吗,顾昭。”他轻声道,“孤有时会梦到一片海,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海上有大船,船上挂着大麦的旗帜,船队一直向东、向东,永远到不了尽头。”
“那是殿下的抱负。”
“也是责任。”韩继转身,目光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要让后人说起我们这一代时,不会说‘他们错过了海洋’,而要说‘他们开启了时代’。”
顾昭深深一躬:“臣,愿追随殿下,见证那个时代。”
窗外秋风渐起,吹动檐角的铜铃。
而在千里之外的东海,一艘刚刚下水的“半大船”正升起风帆,准备试航。船首的龙首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仿佛随时要破浪而出,冲向那无尽的蔚蓝。
属于海洋的时代,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