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了整整三天。
天熙城内外银装素裹,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裹上厚厚的冰凌,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寻常百姓家的屋顶炊烟袅袅,年关将近,市井间已有了几分节庆的气息。但皇城之内,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天熙二十三年,正月初一。
这是韩继以监国太子身份主持的第一次元日大朝会。寅时刚过,东宫的灯火便已通明。顾昭、沈澜、鲁石等东宫属官早已候在议事厅,每个人的案头都堆着半尺高的文书——那是过去三天积压的奏章,从各地加急送来的。
韩继从内室走出时,已换上太子朝服。玄色锦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戴远游冠,腰佩监国玉玺。不过短短三日,他眉宇间的青涩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威仪。
“殿下,这是今日大朝会的议程。”顾昭递上一份绢册,“按旧例,元日朝会主要是接受百官朝贺,不议具体政务。但今日情况特殊……”
“说。”韩继接过绢册,目光扫过上面的条目。
“太尉府、丞相府、御史台三衙主官联名上书,请求在朝会后增设‘问政’环节。”顾昭压低声音,“说是太子初监国,当广开言路,听取百官对时政的谏言。”
沈澜冷哼一声:“什么广开言路,分明是要给殿下来个下马威。臣听说,这几日太尉府夜夜灯火通明,门下官员往来不绝,怕是在准备什么‘谏言’。”
鲁石捋着花白的胡须,担忧道:“老臣也听闻,朝中一些老臣对新设海事院颇有微词。今日这‘问政’,恐怕会拿此事做文章。”
韩继放下绢册,面色平静:“知道了。按议程准备便是。”
“殿下,是否需要做些防备?”顾昭问道,“臣可以提前联络几位支持殿下的官员,让他们……”
“不必。”韩继打断他,“既然是问政,就让他们问。该答的答,该驳的驳。治国理政,终究要靠道理服人,而非权术压人。”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这位年轻的太子,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有底气。
辰时正,紫宸殿钟鼓齐鸣。
与腊月初一的承天殿大朝会不同,元日朝会设在紫宸殿——这是日常议政的场所,规模稍小,但氛围更加庄重。殿内二十四根朱漆圆柱上悬挂着历代先帝的治国箴言,正中央的龙椅旁,如今多设了一张稍小的蟠龙交椅,那是监国太子的座位。
韩信今日只穿了常服,端坐龙椅之上,面色平和,仿佛真的只是来观礼的。但在场的官员都明白,那双看似慵懒的眼睛,正在观察每一个细节。
“太子驾到——”
司礼太监的唱喏声中,韩继步入大殿。他没有直接走向那张蟠龙交椅,而是先到御阶前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韩信微微颔首,“今日元日大朝,诸事便由太子主持。朕……听听就好。”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满殿文武心头一凛。
陛下这是真的放权了。
韩继起身,走到那张蟠龙交椅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转身面向百官,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每一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友善的,审视的。
“诸卿。”他开口,声音清朗,“今日元日,本应共庆佳节,不论政务。但孤闻太尉、丞相、御史台有联名上书,请求增设问政之仪。既是百官所请,孤自当从善如流。”
他顿了顿:“然,问政非为攻讦,非为党争,当为社稷谋,为苍生计。今日诸卿所问,孤必一一作答。但有一言在先——若问私利,孤不答;若问国是,孤必倾尽所知。”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态度,又划下了底线。
丞相随何率先出列:“殿下既开言路,老臣先问一事。去岁东海四郡岁入一百二十万贯,然水师扩建、船厂营造、海事院设立,耗费逾四百万贯。入不敷出,何以长久?此臣一惑。”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直指海政的财政软肋。
韩继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那是顾昭连夜整理的东海财政明细。
“丞相所问,切中要害。然账目之事,需看长远。”他展开账册,“去岁东海开支确实巨大,但其中七成是‘一次投入’。譬如船厂建造,耗银八十万两,然船厂建成后,可同时开工建造十艘战船,工期缩短一半,单船造价降低三成。这笔账,要算二十年。”
他继续道:“再如海事院,岁拨专款三十万贯,看似奢侈。然海事院下设航海、造船、水文、海图四科,去岁已培养匠师二百人、水手八百人、绘图官四十人。这些人将来散到各船厂、各港口,带出的效益何止百万?”
殿中响起低语声。
韩继提高了声音:“更关键的是,有些账,不能只用银钱来算。东海商路开通后,江南生丝、闽地茶叶、蜀中锦缎,得以远销新罗、去岁等地贸易额增长五成,带动沿途码头、客栈、车马行兴旺,新增民户三万,这是多少银钱能买来的?”
他看向随何:“丞相掌天下钱粮,当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钱要流动起来,才能生出更多的钱。海政看似耗费,实则是为天下财富开了一条活水。”
随何沉吟片刻,缓缓躬身:“殿下所言……老臣受教。”
第一个问题,平稳过关。
但紧接着,太尉府的官员出列了。
兵部侍郎冯敬手持玉笏,朗声道:“殿下,臣有一问。水师官兵多从沿海招募,不习陆战。若北疆有警,陆路战事吃紧,水师可能抽调驰援?若不能,则国家养此专才之师,岂非浪费军资?”
这个问题更加刁钻,直指海陆军事体系的矛盾。
韩继沉默了片刻。
殿中气氛微妙起来。一些老将暗自点头,认为这个问题问到了要害。确实,水师再强,也不能开到草原上去打匈奴。若是陆上战事紧张,水师只能干看着,那要这支军队何用?
就在众人以为太子要语塞时,韩继忽然开口:
他转身面向满殿文武:“一支军队的价值,不该只看它能打什么样的仗,而要看它能为何种战略服务。大麦疆域万里,北有草原,西有高原,南有山林,东有海洋——每一处都需要专门的军队来镇守。若因水师不能陆战就否定其价值,那北军骑兵也不能下海,是否也该裁撤?”
这番话逻辑严密,又引经据典,让反对者一时难以反驳。
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御史中丞杜周出列了。这是个以刚直敢谏闻名的老臣,曾因直言触怒皇帝被贬三次,又因忠诚被起复三次。他的问题,往往最棘手。
“殿下。”杜周的声音苍劲有力,“老臣不问具体政务,只问一句:殿下监国,要带这个国家往何处去?”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宏大到让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连龙椅上的韩信,都微微直起了身子。
韩继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蟠龙交椅前,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里,望着殿外渐渐升高的日头。
“杜中丞此问,孤想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往何处去?往更广阔的地方去。”
“请殿下明示。”
“大麦立国二十三年,北定匈奴,南平百越,内安黎庶。”韩继缓缓道,“这是父皇打下的基业,是历代先贤梦寐以求的大一统。但一统之后呢?守成?享乐?固步自封?”
他摇头:“不。孤以为,一统不是终点,而是起点。陆地上的疆域有边界,但人的眼光、智慧、抱负,不该有边界。”
他指向东方:“东边有海,海中有岛,岛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那么海洋的那边呢?会有什么?新的作物?新的技术?新的思想?”
殿中鸦雀无声。
“孤要做的,就是打开这扇门。”韩继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是放弃陆地,而是拓展疆域;不是否定传统,而是丰富文明;不是穷兵黩武,而是互通有无。让大麦的丝绸能卖到万里之外,让海外的珍宝能流入寻常百姓家。
他看向杜周:“杜中丞问孤要带国家往何处去——孤的答案是:往未来去。往一个陆海兼备、兼容并包、生生不息的未来去。”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杜周缓缓跪倒。
这位三朝老臣,以头触地,声音哽咽:“老臣……明白了。殿下志不在守成,而在开新。此乃……社稷之幸。”
这一跪,如同一个信号。
殿中陆续有官员跪下,不是被迫,而是发自内心。
韩信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欣慰,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帝国真的开始交到儿子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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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余韵还未散尽,东宫已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
韩继将每日分为三段:辰时至午时处理朝政,接见官员,批阅奏章;未时至酉时研读典籍,与属官议事,制定方略;戌时以后,才是他自己的时间——用来研读父皇给的《治国十要》,思考那些更深层的问题。
顾昭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这位昔日的青州谋士,如今执掌东宫文书房,所有奏章都要先经他整理分类,标注重点,提出拟办意见。他心思缜密,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官员的真实意图,这让韩继省去了大量精力。
沈澜则统领东宫卫率,负责太子的安全。但他做的远不止这些——凭借军中关系,他在各镇各卫都安插了眼线,每日都有密报送来,让韩继能掌握军队的动向和舆情。
鲁石最忙。海事院刚刚设立,百废待兴。他要招募匠师、收集图样、设计船型、制定章程,还要应对朝中各种质疑的声音。好在韩继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这才让海事院在短短一个月内初具规模。
二月初,第一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黄河春汛提前,郑州段堤坝出现险情。当地官员急报请求拨银三十万两加固河堤,否则一旦决口,下游七州县将成泽国。
这本是寻常的灾害应对,但问题出在户部。
户部尚书刘岩上报:国库现存银两虽够,但其中大半已列入东海预算。若要拨付治河款项,要么挪用东海专款,要么加征赋税。
奏章送到东宫时,顾昭的脸色很不好看。
“殿下,这是有人在将殿下的军。”他指着奏章上一行小字,“您看这里——‘东海用度日巨,若遇天灾,恐难兼顾’。这是在暗示,若殿下坚持海政,就要对黄河水患负责。”
韩继看完奏章,沉默良久。
“你怎么看?”他问顾昭。
“臣以为,这是两难之局。”顾昭分析道,“若挪东海款项治河,则海政受阻,反对者会说:看吧,海政果然耗费国帑,连治河的钱都挤占了。若加征赋税,则百姓怨声载道,会说太子监国就加税,非仁君所为。”
“还有第三条路吗?”
“有。”顾昭压低声音,“内帑。陛下私库里还有不少积蓄,若殿下向陛下开口……”
韩继摇头:“不可。父皇既已放权,孤就不能事事依靠父皇。否则,监国何用?”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
窗外春雪初融,屋檐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韩继忽然想起在东海时,见过渔民修补渔网——破了一个洞,不是换整张网,而是用新线在破洞处织出一个更紧密的网眼。
“传户部、工部、御史台主官,一个时辰后东宫议事。”他停下脚步,“还有,请太尉周勃也来。”
顾昭一怔:“太尉?治河之事,与兵部何干?”
“你照办便是。”
一个时辰后,东宫议事厅。
户部尚书刘岩、工部尚书郑国、御史大夫陈婴、太尉周勃分坐两侧。气氛有些微妙——谁也不知道太子突然召集这几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继没有绕弯子,直接拿出那份奏章:“黄河险情,诸卿都知道了。户部说钱不够,工部说等不得,御史台要监督,太尉……太尉怎么看?”
周勃没想到太子会直接问他,愣了一下,才道:“老臣是武人,不懂治河。但知道一点:若黄河决口,流民四起,盗贼滋生,最后还是要军队去平乱。所以……该治还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