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申时刚过,天色便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熙城的朱雀大街,细碎的雪霰开始飘落,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永熙宫的檐角下,铜铃在寒风中摇曳,铃声幽远,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帝国权力交接的特殊时刻。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暖。
韩信已经换下了朝会时那身沉重的十二章衮冕,此刻只着一件玄色常服,外罩银狐皮裘,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着几卷摊开的奏章,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尖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
他正在看一份东海来的密报。
烛火跳动,将他鬓角的白发映得格外刺眼。五十四岁,对于帝王而言本该是春秋鼎盛之年,但只有韩信自己知道,这二十三年皇帝生涯耗去了他多少心血。多年征战落下的寒疾,还有这些年批阅奏章熬出的眼疾,都在这个冬日里一齐发作。
但他不能倒。
至少,在把这片江山安稳地交到儿子手中之前,不能倒。
门外传来脚步声。
宦官李常全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韩信放下密报,抬手揉了揉眉心。
韩继步入御书房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已经换下了朝会时的亲王礼服,此刻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外罩鸦青色大氅,头上只束了一顶简单的玉冠。这一身装扮,让他看起来不像刚被册立的监国太子,倒像个寻常世家公子。
但韩信知道,这副温文外表下,藏着怎样的锋芒。
“儿臣叩见父皇。”韩继欲行大礼。
“免了。”韩信摆手,“坐。”
韩继在书案对面的绣墩上坐下。父子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除了奏章,还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黑白子错落,是一局残局。
韩信缓缓开口:“今日朝堂上,你可看出些什么?”
这个问题很宽,也很深。
韩继沉吟片刻,答道:“儿臣看出三件事。”
“哦?说说。”
“第一,今日朝堂之辩,看似在争东海利弊,实则争的是国运走向。”韩继放下茶杯,目光清亮,“陆与海,守与拓,近利与远谋——每一句谏言背后,都是对王朝未来百年道路的抉择。表面是政见之争,内里是国策定调。”
韩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
“第二,礼乐仪仗之隆重,超出常制三成。”韩继继续道,“禁军阵列比祭天大典还要齐整。这般阵仗,不只是为了册封仪式,更是父皇在用最庄重的方式,向天下昭告一个时代的转向。”
“看得透彻。”韩信点头,“那第三呢?”
韩继深吸一口气:“第三,钟鸣九响时,儿臣注意到承天殿东南角的铜鹤香炉,青烟笔直上升,三尺不散。”
韩信眉头微挑:“这有何深意?”
“那香炉所在的位置,正对殿外广场的日晷。”韩继一字一句,“今日冬至刚过,天熙城应刮西北风。可那烟柱垂直向上,说明殿内气流凝滞,各方气息胶着——这不是天象,这是人心。满殿文武的呼吸、心跳、乃至思绪的流动,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们在等,等一个确切的信号。”
“等什么信号?”
“等父皇究竟是要开启一个扬帆出海的新纪元,还是重回固守陆地的老路。”韩继目光深邃,“那柱不散的青烟里,悬着整个帝国的未来。”
这番话说完,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窗外的雪下大了,雪花扑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烛火被穿堂而过的冷风撩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韩信看着儿子,看了很久。
“你看得很准。”韩信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但还漏了一点。”
“请父皇指教。”
“你漏了更深层的东西。”韩信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今日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在你身上,但真正决定你能否坐稳这个位置的,是那些没有出现在朝堂上的人心。”
韩继心头一凛。
“你以为得了百官朝拜便是定局?”韩信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错了。朝堂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更大的部分沉在水下。那些州郡的郡守、边关的镇守将领、世家的族长耆老——他们此刻都在各自的府邸中揣度、观望、权衡。”
他走回书案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你可知,为何历代储君册立后,总要巡幸四方、安抚边镇、祭祀山川?”
“儿臣愚钝。”
“因为名义上的册封,只是第一步。”韩信目光锐利,“真正要握住的,是那看不见的‘势’。这‘势’在地方大吏的奏章字里行间,在边军将士的窃窃私语里,在乡野百姓的坊间传闻中。今日这道圣旨,只是把‘太子’这个名号给了你。至于这个名号里能装进多少实权,能聚起多少人心——要靠你自己去挣。”
韩继陷入沉思。
韩继深吸一口气:“父皇的意思是……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比战争更复杂。”韩信摇头,“战争有明确的敌人,有刀光剑影。而这场较量,敌人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可能是某份故意拖延的奏章,可能是某句看似关切的谏言,可能是某个突然出现的祥瑞或灾异——所有这些,都是‘势’在博弈的外显。”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
烛火又跳了一下,韩信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继儿,记住:帝王之术,最高明的不是驾驭臣子,而是驾驭时势。
韩继起身,深深一躬:
“儿臣……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朝堂的胜利,而是一场人心的远征。”
韩信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你开始懂了。”
他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隐没在黑暗中的、更广阔的战场。那里没有旌旗,没有刀兵,只有无数颗心的归附或背离,只有历史长河无声的转向。
而他的儿子,正要踏入这条长河,尝试引领它的流向。守、边关的镇守将领、世家的族长耆老——他们此刻都在各自的府邸中揣度、观望、权衡。”
韩继站起身,深深一躬:“儿臣受教。”
韩信走回书案前,从案下取出那方紫檀木盒。盒盖打开,那方螭龙纽的监国玉玺静静躺在明黄锦缎上,玉质温润,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方玉玺,是开国时和氏璧的余料所制。”韩信抚摸着玺身,眼神悠远,“当年朕受命于天,登基称帝,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器。而这方副玺,朕留了下来,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用上。”
他将玉玺捧起,郑重地递到韩继面前。
“今日,它等到了主人。”
韩继双手接过。
入手的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千钧”二字的含义。这不只是一方玉,这是权力,是责任,是亿兆黎民的生死祸福,是万里江山的兴衰荣辱。
“父皇……”他声音有些发涩。
“监国理政,不是儿戏。”韩信的声音严肃起来,“从明日起,六部奏章会先送到东宫。你会看到这个帝国最真实的一面——哪里闹了灾荒,哪里起了民变,哪里官员贪腐,哪里边关告急。你会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要做出多少生死抉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而这些抉择,没有人能替你承担。朕不能,百官不能,天下任何人都不能。你必须自己扛起来。”
韩继捧着玉玺,指节微微发白。
“儿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