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熙城,朔风如刀。
寅时三刻,天地尚沉浸在一片墨蓝之中,永熙宫前的广场却已灯火通明。三千禁军铁甲森然,沿九十九丈长的白玉御道两侧肃立,火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整个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列队,从承天殿前一直排到宫门外,绛紫、绯红、青绿各色官服在火光中汇成一片肃穆的海洋。
这是近十年来最隆重的一次朝会。
工部、礼部、光禄寺的官员们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承天殿前的汉白玉栏杆被擦洗得一尘不染,丹陛两侧新铸的铜鹤香炉中,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淡淡的雾霭。殿檐下悬挂的七十二盏宫灯全部换新,琉璃灯罩上绘着四海升平图,烛光透过彩绘,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太常寺卿周昌站在队列前方,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他微微侧目,瞥向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的太尉周勃,此刻面色沉静如古井,花白的须髯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文官队列之首,丞相随何垂目而立。这位以谋略着称的“智囊”,今日罕见地穿上了御赐的紫金蟒袍,头戴七梁进贤冠,一副随时准备承接重大使命的姿态。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站在皇子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晋王韩继。
韩继今日一身玄色亲王礼服,九章纹饰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站在诸皇子之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坚毅。经过两次历练,这位皇子如今眉宇间多了三分杀伐之气,七分沉稳之风。
礼部尚书张苍低声对身旁的御史大夫陈婴道:“陈公,今日这阵仗,怕是不止述职那么简单。”
陈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深邃:“东海四郡设立,水师初成,晋王殿下立下不世之功。陛下若是要厚赏,也在情理之中。”
“厚赏需要这般阵仗?”张苍摇头,“你看那御座旁多设了一席,那可是从未有过的。”
陈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龙椅右侧稍低处,新设了一张蟠龙交椅,铺着明黄锦垫。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卯时初,钟楼传来第一声钟鸣。
“咚——”
浑厚的钟声穿透寒夜,天熙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开启。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各郡守郡守、边关守将开始依序入宫。他们大多是接到八百里加急诏书,日夜兼程赶回京师的。
镇守北疆的雁门太守李攸,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关外的霜雪。他与东海都护沈澜在宫门前相遇,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李将军也回来了?”沈澜拱手。
“昨日深夜方到。”李攸还礼,压低声音,“沈都护从东海来,可知今日朝会所为何事?”
沈澜摇头:“陛下旨意只说述职,但看这阵仗……”他顿了顿,“晋王殿下两日前已回京。”
李攸眉头一皱。他镇守北疆,但也知道朝中暗流。太尉周勃一党与晋王韩继在东海政策上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今日这场大朝会,恐怕就是这两股力量的正面交锋。
卯时二刻,第二声钟鸣。
司礼太监开始唱名,百官依品阶入殿。承天殿内,七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矗立如林,柱上盘绕的金龙在烛光中栩栩如生。御座高踞九阶之上,背后是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上面雕刻着大麦开国以来的山川疆域图。
韩继领着诸皇子入殿,在御座左侧的亲王席位就座。他的座位被安排在诸皇子最前方,紧邻御阶。这个位置的含义,明眼人都看得懂。
他抬目望去,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眼神。支持者如陈婴、张苍等人,目光中带着期待;反对者如周勃一系的将领,眼中多是审视与戒备;更多的则是观望者,在局势未明前保持着谨慎的沉默。
这就是朝堂。比东海的风浪更险恶,比海寇的刀剑更锋利。
卯时三刻,第三声钟鸣。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大殿。满殿文武齐齐跪倒,高呼万岁。
韩信从殿后缓步走出。他今日身着十二章衮冕,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平天冠,旒珠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却遮不住那股君临天下的威仪。两年不见,陛下的鬓发又白了许多,但步伐依旧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在御座前停下,目光扫过满殿臣子,最后在韩继身上停留了一瞬。
“平身。”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之音。
百官起身归位。大殿中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轻响。
司礼太监高唱:“有本奏来——”
按照惯例,当由丞相率先奏事。但今日,太尉周勃却抢先一步出列。
“陛下!”周勃声如洪钟,在殿中回荡,“臣有本奏!”
韩信微微颔首:“太尉请讲。”
周勃手持玉笏,朗声道:“晋王殿下平定东海,收复四郡,功在社稷,臣等皆感佩不已。然——”他话锋一转,“水师初建,耗费巨大,去岁户部拨银三百二十万两,今年预算又增至四百五十万两。东海四郡初设,移民实边、修筑城防、设置官署,处处需钱。国库虽丰,亦难长久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韩继:“更兼海外之地,夷狄杂处,民风彪悍,四郡孤悬海外,一旦生变,救援不及。臣以为,当暂缓远航之议,固本培元为先。将水师经费转用于北疆防务、中原水利,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这番话掷地有声,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语。
周勃一党的将领纷纷附和:
“太尉所言极是!北疆匈奴虎视眈眈,才是心腹之患!”
“东海蛮荒之地,得之无益,徒耗国力!”
“水师战船造得再大,难道能开到草原上去?”
韩继面色平静,仿佛这些议论与他无关。他知道,这只是开场。
果然,御史大夫陈婴出列反驳:“太尉此言差矣!”
陈婴已是古稀之年,声音却依然清亮:“东海四郡设郡不过两年,去岁岁入已达一百二十万贯!盐场、渔场、海贸关税,月月增长。水师护佑商路,江南、闽地商税同比增三成,带动漕运、造船、织造各业兴盛。此非耗费,乃生财之道!”
他转向御座,躬身道:“陛下,老臣曾奉旨巡视东海。舟山港千帆竞发,番禺城商贾云集,泉州船厂日夜赶工。这些皆是晋王殿下两年之功!若此时暂停,前功尽弃啊!”
双方针锋相对,殿中火药味渐浓。
支持晋王的官员多以文官、财臣为主,他们看到了海上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反对者则以武将、边臣居多,他们固守陆权思维,视海洋为险途。
韩信一直沉默听着,旒珠后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待双方争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
“诸卿所言,朕已思虑良久。”
声音平静,却让满殿瞬间安静。
他站起身,走下玉阶。十二章衮冕的下摆拖过光洁的金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百官屏息,目光随着那道玄色的身影移动。
韩信停在韩继面前。
父子之间,只有三步之遥。
“继儿。”皇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你可知,两年前朕为何派你去青州?”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韩继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儿臣愚钝。当时只知奉旨行事,赴青州整顿水师,清剿海寇。”
“不。”韩信摇头,“满朝文武,当时都以为朕只是让你去历练,去挣一份军功。就连太尉……”他侧目看了周勃一眼,“也以为朕是让你去走个过场,镀层金就回来。”
周勃面色微变。
韩信转回目光,看着韩继:“但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还记得离京前夜,在御书房里,你对朕说了什么吗?”
韩继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
那是天熙二十一年秋,一个雨夜。
御书房烛火通明,墙上挂着巨大的海疆图。年轻的晋王指着地图上那片蔚蓝:“父皇,陆地有尽头,海洋无边界。大麦的疆域不该止于海岸线。”
当时韩信只是微笑:“你想说什么?”
“儿臣在青州三年,见过番禺来的商船,载着象牙、珍珠、香料;见过高句丽的使节,讲述海外有扶桑、流求;还见过大食的航海图,上面标注着万里之外的国度。”韩继眼中闪着光,“我们守着最长的海岸线,却只用来防海寇,太可惜了。”
“你想开拓海疆?”
“儿臣想让我大麦的旗帜,插遍东海能及的每一个岛屿;想让大麦的商船,航行到番邦记载的每一处港口;想让后世史书记载,这个时代不仅统一了陆地,更开启了海洋!”
那夜的长谈,只有父子二人知晓。
此刻,韩信当着满朝文武,将这番话复述出来。
殿中一片寂静。
“太尉见陆。”韩信转身,面向百官,“眼里只有草原、长城、骑兵。尚书见钱。”他看向刘岩,“他掌户部十年,算计的是赋税、开支、盈余。御史见防。”目光扫过陈婴,“他监察天下,担忧的是民变、边患、社稷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转高:
“唯晋王,看见的是万里波涛,是千秋基业!是百年后、千年后,我大麦子孙能够驰骋的蔚蓝疆土!”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
周勃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因为陛下说的,是事实。
韩信走回御阶,从司礼太监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绫帛。他缓缓展开,那是早已拟好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