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从谦的行动异常迅速且隐秘。凭借着李存勖的旨意和御前近侍的便利,他绕过层层宫禁机构,在短短三日内,便将一切安排妥当。选的是一处靠近西苑、名为“兰芷轩”的小小宫院,位置偏僻,却因靠近前朝某处废弃书库,平日里少有人至,环境清幽,房舍也还算整洁。他亲自带人打扫,从内帑支取了必需的家具用度,又挑选了一个因口齿笨拙、相貌平平而在宫中备受排挤的老实宫女过去伺候。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接人。然而,郭从谦深知,此事绝难瞒过执掌六宫的慕容芷。果然,就在他准备前往浣衣局带人的前夜,慕容芷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云秀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凝滞的寒意。慕容芷端坐凤椅之上,面沉如水,手中那份来自心腹的密报,已被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皱。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针,刺入她的眼帘,更刺入她的心中——陛下竟绕过她,私自命郭从谦筹备,欲将苏舜卿那罪妇从浣衣局接出,安置宫苑!
震惊、愤怒、被背叛的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局势失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她。苏舜卿!那个祸乱宫闱、行间惑主、几乎动摇国本的细作!那个她亲自见证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的女人!陛下竟因一场舞、一个梦,就要将她重新接回宫闱之中?!而且,还是通过郭从谦那个居心叵测的伶人?!
更让她心寒的是,陛下竟然选择了隐瞒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陛下心中,苏舜卿的分量,或者说,那片刻的“恻隐”与“旧情”,已经可以让他罔顾夫妻情分,罔顾她这位皇后的权威与劝谏!
绝不能允许!
慕容芷霍然起身,凤袍广袖拂过案几,带倒了手边一盏温着的参茶,瓷盏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她也顾不得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抿得发白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更衣,”她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宫要去紫宸殿,面见陛下。”
夜色已深,紫宸殿内却依然亮着灯。李存勖正独自对着舆图,研究北疆最新的布防态势,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难得的、因“处理”了苏舜卿一事而带来的隐秘轻松。他没想到慕容芷会在这个时辰突然前来。
“皇后?”李存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到慕容芷一身正式凤袍,面色冷峻地走进殿内,挥退了所有侍从,连郭从谦也被示意退到殿外远处候着。
“陛下,”慕容芷并未行礼,直接走到御案前,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存勖,声音清晰而紧绷,“臣妾深夜前来,是有一事,不得不向陛下问个明白。”
李存勖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的朱笔:“皇后何事如此郑重?”
“臣妾听闻,”慕容芷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陛下有意,将浣衣局罪妇苏氏,迁出冷宫,另置宫苑?”
李存勖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消息泄露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慕容芷会如此直接地质问。他定了定神,试图以轻松的口吻化解:“哦,皇后是说此事。朕确有此意。那苏氏……临波阁一舞,你也见了,于古乐舞一道,确有些残存的造诣。如今宫中正缺通晓前朝雅乐旧舞之人,用以教化宫人,彰我大唐文治。朕想着,让她戴罪立功,整理些乐舞谱例,闲暇时演练一二,也算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慕容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陛下!您可知那苏舜卿是何等样人?她是杨行密精心培养、送入我大唐宫闱的细作!她曾离间帝后,窥探朝政,祸乱宫闱,其心可诛!陛下亲口定其罪,打入冷宫,永不叙用!如今,仅因她一场取悦之舞,陛下便要推翻前旨,将她重新接回宫中?还要让她‘整理乐舞’、‘演练宫人’?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更是对我大唐宫规法度的莫大嘲讽!”
她的言辞激烈,凤目含威,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这是她少有的,在李存勖面前如此失态。
李存勖被她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激起了火气,脸色沉了下来:“皇后!注意你的言辞!朕是天子,如何处置一个罪婢,难道还要事事向你禀报不成?苏氏有罪不假,然其才艺亦是事实。朕念其或有一技之长,予以有限度的启用,戴罪立功,有何不可?难道非要让她在浣衣局埋没至死,才算是彰显法度?”
“有限度的启用?”慕容芷冷笑,寸步不让,“陛下!古往今来,多少祸国殃民之事,皆始于对罪人的所谓‘恻隐’与‘惜才’!苏舜卿心如蛇蝎,工于心计,岂会甘心只做一个整理乐谱的罪婢?她一旦脱离浣衣局苦役,必会故态复萌,再生事端!陛下难道忘了她昔日在您耳边吹过的枕边风?忘了她如何挑拨离间、几乎酿成大祸?!”
她上前一步,双手撑在御案边缘,目光如炬,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陛下!臣妾身为皇后,执掌后宫,有规劝君王、肃清宫闱之责!臣妾恳请陛下,亲贤臣,远小人!郭从谦不过一伶人,凭些许技艺媚上,如今竟敢插手宫人安置,其心叵测!而那苏舜卿,更是包藏祸心、决不可赦的罪妇!陛下若执意妄为,不仅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更会令这刚刚有所起色的后宫,再生动荡!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严惩郭从谦这等欺君罔上、勾结罪妇的奸佞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