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兮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安静地站在门口,目睹了后半程,并及时通知了精神科的张医生和科室主任王医生。她看着慕景渊离开,轻轻叹了口气,对方家人说:“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睡一觉。具体情况,我需要立刻和张医生他们详细讨论。”她的语气格外凝重。
此刻,王医生和张医生已经赶到了病房外。
齐文兮示意方家人到旁边的家属休息室谈。小小的休息室里,空气沉闷。齐文汐作为沟通的桥梁,尽量客观地向王医生和张医生简要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方婉凝对慕景渊特殊的称呼、看似关心的问话、慕景渊的甩手与道歉、后续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方婉凝最终呈现出的逻辑混乱和碎片化认知状态。
王医生和张医生听完,表情严肃,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医生率先开口,语气沉稳而谨慎:“家属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患者出现这种针对特定人物的、带有情感记忆色彩的片段性‘清醒’,确实非常罕见,也值得深入研究。这证实了她潜意识深处存在某些未被创伤完全抹去的强烈情感联结。”
张医生接着话头,但话锋转向了担忧:“但是,正因为它如此强烈且特殊,其不可控性和潜在风险也更高。这次是相对积极的记忆碎片,下一次刺激,会不会引出极度恐惧、自责或愤怒的记忆片段?甚至加剧她的解离和混乱?慕主任的接触本身也带有极大的情绪波动,这种不稳定的互动对患者来说也是一种变量。”
经过短暂的讨论,王医生给出了医疗团队的初步判断:“基于目前的评估,我们仍然坚持认为,保守治疗和稳定环境依然是首要任务。这种偶然性的、不可预测的‘唤醒’,不能作为治疗依据,更不能贸然将其纳入常规治疗方案。我们需要继续观察,收集更多数据,同时优先确保患者的基础情绪和生理状态稳定。”
这个结论,如同冷水浇头,让原本因为方婉凝刚才的“认出”而燃起巨大希望的方家人,瞬间跌回谷底。
“为什么?!”方远凝第一个激动地反驳,眼睛通红,“婉婉她认得他了!她关心他!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为什么不能继续试试?!也许再多几次,她就能更清醒呢?!”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陈书仪也哭着说:“医生,求求你们想想办法,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希望啊!她刚才那个样子,明明就是有好转的!”
方峻林虽然相对克制,但眉头紧锁,语气沉重:“王医生,张医生,我们知道有风险。但眼看着有一线希望却什么都不做,我们实在……做不到啊。”
齐文兮看着激动的男友和痛苦的方家父母,心中十分为难。她作为专业人士,完全理解并赞同同事们的判断,但作为家属,她又感同身受。她拉住方远凝的胳膊,尽量用冷静的语气劝道:“远凝,伯父,伯母,你们冷静听医生说。我明白你们的希望,但是治疗不能冒险。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刚才慕主任不是克制住了,而是因为婉凝的称呼和触碰感到被冒犯、厌恶,甚至直接甩手走人,再也不来了,会对婉凝造成多大的二次伤害?她的状态刚刚有那么一丝丝松动,如果遭遇明确的拒绝和厌恶,很可能彻底封闭,甚至产生更严重的厌世情绪!”
她顿了顿,继续列出不利因素:“而且,慕主任本人的状态也是个问题。他弟弟刚去世不久,他和婉凝之间还有复杂的情感纠葛和误会。让他频繁来面对这样一个状态不稳定、时而把他当恋人时而当医生的病人,对他同样是巨大的精神和情感消耗,甚至是一种折磨。如果他承受不住,或者过程中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对婉凝都是致命的。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本身也处于创伤中、且关系复杂的人身上,这对他不公平,对婉凝也更危险。”
齐文兮的话,像一把理性的刀子,剖开了方家人不愿面对的现实。他们光顾着看到女儿“好转”的迹象,却选择性忽略了慕景渊的痛苦和潜在的风险。
方远凝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他回想起慕景渊甩开手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慌乱,以及后面强装冷静的试探和安抚,那确实不像是厌恶,更像是一种无措和挣扎。如果刚才慕景渊真的表现出厌恶甚至愤怒……他不敢想象妹妹会怎么样。
陈书仪和方峻林也沉默了,脸上的激动逐渐被后怕和现实的无力感所取代。 最终,方家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低下头。方峻林沙哑地开口:“我们……明白了。就按医生说的办吧。是我们……太心急了。”
王医生和张医生见状,语气也缓和下来:“谢谢你们的理解。我们会密切关注患者的任何细微变化,也会根据情况随时调整方案。请相信我们,我们都希望患者能早日康复。”
另一边,慕景渊并没有直接回科室。他再次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进了空旷无人的楼梯间。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他靠在墙上,深深地、缓慢地呼吸,试图平复那如同经历了一场剧烈搏斗般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男朋友……”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景渊……你接着教我弹吉他好不好?” “合奏给黎川听……”
那些话语,那个依赖又纯粹的笑容,那双冰凉却试图抓住他的手……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与记忆中鲜活的画面交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影像,但它们却如同刻印一般清晰。
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甩手,那仓促的道歉,那笨拙的试探……一切都脱离了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被卷入如此复杂汹涌的情感漩涡。
他在楼梯间里待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直到感觉自己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脸上的表情重新冻结成惯常的冷漠,才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推门走了出去。
回到科室,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无视了贺念辰和许书意投来的担忧目光。他坐下,打开电脑,调出手术方案,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屏幕上的字迹,似乎半天都没有映入他的脑海。
他需要工作,需要用无穷无尽的事务和绝对的专业理性,来填满所有的空隙,压下那些不该有的、也无法处理的情绪波澜。他的手背上,那处因为砸墙而泛红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短暂的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