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初!”黎夏轻声呵止了女儿,但她的脸色也同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同情,也有深深的忧虑。她看着儿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景渊……妈知道你心里苦,也难。你做得对,把握分寸是好的。只是……只是看着你又要去面对这些,妈这心里……”她说不下去了,别开脸,悄悄擦了擦眼角。
慕景渊看着激动的妹妹和悲伤的母亲,心中那团乱麻仿佛被勒得更紧。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又握住母亲的手: “妈,小初,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告诉你们,只是不想瞒着你们。吃饭吧,菜要凉了。”
他的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沉重。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心照不宣的氛围中,艰难地继续了下去。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与担忧里。家中失去叶黎川的巨大阴影,因为方婉凝的再次出现,而变得更加沉重和复杂。
自从那次联合评估后,方婉凝的状态进入了一种极其不稳定且令人担忧的“平静期”。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地抗拒治疗和服药,但那种“配合”更像是一种麻木的、机械的执行。
在她的混乱认知里,似乎牢牢刻印下了一个扭曲的逻辑:只有“乖乖的”,那个叫“景渊”的、穿着白大褂的、让她感到安心又害怕的人才会出现,才会用那种平静却让她不得不听从的语气跟她说话,哪怕只是短短几句。
于是,当护士送来味道古怪的药片时,她会默默地接过来,即使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地排斥,她也皱着眉头硬吞下去,然后死死咬着嘴唇,压下那阵阵恶心。 当康复治疗师带来新的、让她感到酸痛难忍的训练项目时,她不再哭闹着打滚,而是咬着牙,身体微微颤抖着,努力去完成那几个动作,哪怕做得歪歪扭扭,汗如雨下。 她甚至会在吃完药后,抬起苍白的脸,眼神空洞地看向陈书仪或方远凝,喃喃地问:“我乖吗?……他会来吗?”
这种异常的“乖巧”让方家人既心酸又隐隐不安。他们安慰自己,这总比之前完全抗拒要好,或许是病情好转的征兆?他们刻意忽略了女儿日益苍白的脸色和偶尔忍不住的干呕,将其归咎于药物本身的正常反应或身体虚弱。
这种脆弱的平衡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被彻底打破。
当时,方婉凝刚刚完成一组强度稍大的物理治疗,整个人虚脱地靠在轮椅上,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 陈书仪心疼地喂她喝了点水,她却突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不仅吐出了刚才喝的水,甚至连早上吃的一点清粥都吐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婉婉!你怎么了?!”陈书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拍着她的背。 方婉凝呕吐得浑身颤抖,眼泪鼻涕一起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呕吐好不容易暂时停歇,方远凝和方峻林也闻讯赶来。还没等他们缓过气,方婉凝又开始出现新的症状:她浑身发起冷来,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即使在温暖的病房里裹着厚厚的被子也依然瑟瑟发抖。 “冷……妈妈……好冷……”她蜷缩成一团,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只会反复念叨着冷。
方远凝立刻按响了呼叫铃。 护士赶来,一测体温,竟然高达39.8度! “高烧!可能是急性感染或者药物反应!”护士脸色一变,立刻通知了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迅速赶到,检查后发现方婉凝除了高烧、寒战、呕吐外,心率也快得惊人,皮肤甚至开始出现轻微的红疹。 “很像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立刻抽血化验血常规、肝肾功能、电解质、药物浓度!准备生理盐水补液,进行物理降温!通知药学部紧急会诊!”医生快速下达着指令,病房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护士们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抽血。 此时的方婉凝,因为高烧和不适,意识更加混乱。她时而像是退行到幼儿时期,看到针头就吓得哇哇大哭,拼命往陈书仪怀里钻:“妈妈……不要……痛……怕……” 时而似乎又残留着一丝之前的“执念”,一边发抖一边断断续续地哭求:“我乖……我吃药了……别扎我……让他来……景渊……”
“婉婉乖,不怕不怕,医生叔叔是在帮你,打了针就不难受了……”陈书仪心如刀割,流着泪紧紧抱着女儿,试图安抚她。 方远凝和方峻林也在一旁帮忙按着她乱动的手臂,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
好不容易在挣扎中抽完了血,医生看着化验单和症状,面色凝重:“肝功能指标异常,粒细胞缺乏,是严重的药物毒性反应!必须立刻洗胃、导泻,减少进一步吸收,并进行对症支持治疗!”
“洗胃?”方家人一听都吓傻了。那滋味大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现在精神状况如此脆弱的婉凝!
果然,当护士推来洗胃机,准备将那根粗长的管子从她鼻腔插入时,方婉凝的恐惧达到了! “不要!拿走!痛!!”她发出凄厉的尖叫,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拼命挣扎起来,手脚乱蹬,差点把护士推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不是救命的管子,而是什么酷刑的刑具。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骗我!我不乖了!我不治了!”她哭喊着,逻辑彻底混乱,完全无法沟通。
“婉婉!听话!这是救你的命啊!”方远凝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和父亲一起用力才能勉强按住她。 陈书仪已经哭成了泪人,看着女儿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千百倍。 护士们也满头大汗,既要操作又怕伤到她。
“这样不行!患者极度不配合,强行操作风险很大!需要家属签字,并且可能需要使用保护性约束和镇静剂!”医生当机立断。
“约束?镇静?”方峻林的手都在发抖,签字的笔几乎握不住。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对女儿用上这些东西。
最终,在极低剂量的镇静剂帮助下,才勉强完成了洗胃和后续的处理。整个过程,方婉凝都在无助地哭泣和微弱地挣扎,直到药效上来,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像个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孩子。
病房里一片狼藉,弥漫着消毒水和呕吐物混合的难闻气味。方家人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昏睡过去、脸色惨白的女儿,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陈书仪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我早就该发现她不舒服的……她一直忍着不说……都是因为我老是说乖乖配合他才来……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 方远凝一拳砸在墙上,痛苦地闭上眼:“不,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想着靠慕医生……忽略了医生本身的治疗……” 方峻林老泪纵横,喃喃道:“造孽啊……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巨大的愧疚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将过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可控的因素上,甚至忽略了女儿最真实的痛苦,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而那个他们一度视为“救命稻草”的人,此刻却远水救不了近火,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