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干嘛?”
“弹吉他?这时候弹吉他?”
“这医生怎么回事……”
然后,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伴随着舒缓却带着无尽哀伤的吉他旋律,缓缓流淌在寂静的病房里:
“穿越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飘向天边的云啊,慢些走,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在吉他声响起的瞬间,原本疯狂挣扎的方婉凝奇迹般停止了动作。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转过头,循着歌声和琴声望向慕景渊。她那狂乱的眼神慢慢聚焦,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旋律勾起的深埋情感。
所有人都愣住了,门口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变成了惊讶的低喃:“咦?安静了……” “这歌……听着真让人心酸……” 家人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方远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陈书仪忘记了擦拭眼泪。连举着针管的护士也停下了动作,有些无措地看向主治医生,医生则示意她稍等。
歌声低沉而温柔,却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悲伤。慕景渊垂着眼睫,专注地弹唱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怀中的吉他。方婉凝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缓缓地、踉跄地走下病床,一步步走向慕景渊。她走得那近,几乎要碰到他的膝盖了,然后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仰着头,痴痴地看着他唱歌,泪水无声滑落,洗刷着她苍白的脸颊。
慕景渊唱到最后,声音越发沙哑,当唱到“我们世界改变了什么,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剩下荒漠,穿过旷课的风,你”时一滴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滑落,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下。
方婉凝像是被那滴泪烫到了,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替他擦去那滴眼泪。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慕景渊像是被突然惊醒,猛地一偏头,用手背狠狠地拍掉了她的手。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吉他声要戛然而止。
慕景渊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方婉凝,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首曲子……小川最喜欢听我唱了。”他一字一句,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控诉:“他学会和弦后,跟我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首《乌兰巴托的夜》。”
他看着方婉凝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骤然变得激烈而愤怒:“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说过,等你也学会了,要和我一起合奏给他听的!你答应过他的!”
“方婉凝!”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了痛楚和愤怒,“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拒绝治疗!寻死觅活!你对得起小川吗?!啊?!”
“他最后用命换你活下来!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你答应过他你要好好活的!你都忘了吗?!”
“方婉凝!你给我清醒一点!”
慕景渊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病房里,也狠狠炸响在方婉凝的脑海深处。
她被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慕景渊,看着他眼中那滔天的悲痛和愤怒,整个人都僵住了。
慕景渊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撕裂:“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啊?”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一旁憔悴不堪、泪痕未干的陈书仪,又看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方峻林,以及满脸疲惫与心痛、仍保持着阻拦姿势的方远凝。
“你看看他们!”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她的家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血和泪,“你现在这样,他们就不难受吗?”
“方婉凝,你清醒点!”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仿佛那指控的重量连他自己都难以承受,最终才沉重地落下。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方婉凝混沌的意识深处。她几乎是机械地、缓慢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母亲。
陈书仪此刻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恐惧、悲伤和无力,她用手紧紧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方峻林伸出手揽住妻子,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眼圈通红,别开脸,不忍与女儿对视,那紧抿的嘴角和额间深刻的皱纹写满了沉重的忧虑。方远凝依旧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势,但脸上不再是单纯的焦急,而是混合着被说中心事的痛楚和对妹妹深切的心疼,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这些画面,这些她之前沉浸于自我毁灭的悲伤中全然忽略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残忍地撞进她的眼帘,撞进她的心里。
慕景渊那声嘶力竭的质问——“只有你痛苦吗?”——和她眼前所见的景象重叠、爆炸,将她彻底从那个只有自责和绝望的封闭世界里猛地拽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痛苦的海只有她自己在沉溺,却从未抬头看见,岸边的亲人为了拉住她,早已被悲伤的浪潮淹没到了脖颈。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醒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那团焚心的疯狂火焰,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清晰的痛楚。
她眼中的狂乱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破碎的清明。她不再挣扎,不再哭喊,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家人,看着他们因为她而承受的折磨,身体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歇斯底里的洪流,而是沉默的、带着巨大歉疚和痛苦的滑落。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对……对不起……爸……妈……哥……”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绝望后的无力与真正的哀恸。
她终于,真正地“看见”了。
整个病房,乃至走廊,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陈书仪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方婉凝那无声流泪时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抽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