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离开后,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留下窗外城市遥远的嗡鸣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方婉凝没有立刻躺下,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床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慕景渊握过的手上。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那份令人安心的坚实触感。
不同于前几日被这种温暖触动后随之而来的恐慌和自厌,这一次,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她没有再去想“该不该”,也没有沉溺于对未来的恐惧。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他那句斩钉截铁的“那是以后的事”和“现在,你握着我的手”。
是啊,现在。现在的她,刚刚握住了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看了一场很美很温暖的夕阳。现在的她,喉咙里似乎还萦绕着那颗维生素糖淡淡的、真实的甜意。
陈书仪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着女儿望着手出神、脸上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样子,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微弱的欣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婉婉,现在……还要不要试着吃点东西?”
方婉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母亲殷切又担忧的脸。她沉默了几秒,那双不久前还盈满泪水、此刻却平静了许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挣扎,随即化为一种安静的顺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弱,却清晰:“……好。”
这一个“好”字,让陈书仪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连忙应道:“哎,好,好!妈这就去给你热粥,还是清淡的米粥,好不好?咱们慢慢来,不着急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病房配备的小厨房区域,脚步都带着一丝久违的轻快,却又因长久的担忧而显得有些慌乱。
粥很快热好了,陈书仪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用小勺舀起一点点,吹温了,才递到方婉凝嘴边。方婉凝看着那勺白粥,喉头本能地滚动了一下,不是渴望,而是熟悉的排斥感。但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别开脸或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微微张开了嘴。
她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吞咽着。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对抗着身体本能的抗拒。陈书仪紧张地看着她的喉咙,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小半碗粥下去,方婉凝的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突然抬手捂住了嘴,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一阵明显的干呕冲动让她眼眶瞬间生理性地泛红。
“好了好了,不吃了,婉婉,够了,已经很棒了!” 陈书仪见状,立刻放下碗,连声安抚,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方婉凝闭着眼,靠在枕头上,深深地呼吸着,极力压抑着胸腔间翻涌的不适。她没有躺平,而是顺着呼吸慢慢调整成侧卧的姿势,蜷缩起来。或许是因为真的太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能顺利地吃下一顿饭;或许是因为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夜慕景渊握住她手时那份坚定温暖的触感,那感觉像一道微光,暂时驱散了些许笼罩着她的冰冷阴霾……她竟在这场与身体本能的反抗中,逐渐耗尽了力气,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场并不深沉、却难得的、没有再次被噩梦立刻拽入深渊的睡眠。
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呼吸间还带着一丝不适的轻颤,但终究……没有吐出来。
陈书仪看着女儿终于睡去,虽然睡得不安稳,但相较于前几日进食后必然伴随的剧烈呕吐和崩溃,这已是天大的进步。她用手背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润,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第二天,方婉凝再次尝试进食时,依然没能避免呕吐,最终只勉强吃下了几口,便疲惫地睡去。但这一点点“吃下去并留住”的迹象,已足以让陈书仪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鼓舞。
下午,方峻林、方远凝和齐文兮一同来到病房。陈书仪立刻迎上前,脸上是这些天来罕见的、带着光亮的神色,她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地对丈夫和儿子儿媳说:“峻林,远凝,文兮!婉婉她……她昨天和今天,都试着吃东西了!虽然吃得很少,昨天还差点吐了,但她忍住了,后来睡着了也没吐!今天……今天虽然又吐了,但总算也吃下去几口!她……她肯试着吃了!”
方峻林闻言,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好……好……肯吃就好,慢慢来,总会好的。”
方远凝看着床上沉睡的妹妹,眼神复杂,既有心疼,也有了一丝放松,他叹了口气:“她能主动尝试,就是好的开始。妈,您也别太累着。”
齐文兮则立刻走到床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方婉凝的面色和睡眠状态,然后拿起床尾挂着的生命体征记录表仔细查看。她转过头,对充满期待的家人们露出一个专业的、带着宽慰的微笑:“爸,妈,远凝,从体征数据上看,虽然还没有明显提升,但维持住了稳定,没有继续下滑。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最重要的是,婉凝愿意主动尝试进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耐受,这说明她内心的动力在慢慢恢复,这对于创伤后的康复至关重要。”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慕景渊穿着笔挺的深色大衣,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方家人微微颔首,目光便习惯性地、径直落到了病床上依旧沉睡的方婉凝身上。
陈书仪看到慕景渊,像是急于分享这个好消息,又带着几分感激,连忙走上前,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倾诉欲:“慕医生,你来了!正要告诉你,婉婉她……她昨天和今天都试着吃东西了!虽然还是难受,吐了一次,但总算能吃下去一点了!昨天靠着睡了会儿,也没吐出来!”
慕景渊安静地听着,当听到“能吃下去一点”和“没吐出来”时,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侧头再次看向床上沉睡的方婉凝,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勾勒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带着疲惫,却真实存在的浅淡笑意。那笑容很轻,很快便消散在他惯常的平静之下,却如同冬日破云而出的稀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他眉宇间的些许沉郁。
他没有多问,只是迈步走到床尾,动作熟练而自然地拿起了那份生命体征记录表,目光快速而专注地扫过上面的各项数据。他的指尖划过纸面,神情是专业医生的审慎。片刻后,他将记录表轻轻挂回原处。
“有进步就好。”他低声说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方婉凝,然后转向方家人,“我医院还有事,先走了。”
方峻林连忙道:“慕医生慢走,辛苦你了。”
慕景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病房,背影依旧挺拔沉稳,却仿佛比往日少了几分凝滞的沉重。
慕景渊离开后,病房里安静了片刻。方峻林看着门口方向,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慕医生他……是真的把婉婉放在心上了。” 这话里既有感激,也有一丝卸下重负后的释然,长久以来,他们方家对慕景渊、对叶家都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如今看到慕景渊如此不计前嫌、甚至可以说是固执地守护着婉凝,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负罪感,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齐文兮点点头,作为医生,她更能理解慕景渊行为背后的专业与情感交织:“慕医生的方式虽然直接,但确实在一点点撬动婉凝封闭的心防。她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不容置疑的、稳定的支撑力。”
他们的对话声很轻,但或许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又或许是短暂的浅眠本就到了尽头,床上的方婉凝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婉婉,醒了?” 陈书仪第一时间注意到,连忙俯身过去,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还恶心吗?”
方婉凝的眼神初时有些迷茫,随即聚焦,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好一点了……” 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在病房里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很快垂下,落在一旁的空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齐文兮的眼睛。她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慕医生刚走不久。他来看过你,也看了你的体征记录。”
方婉凝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流露出抗拒或激动的情绪,只是安静地靠在床头,任由母亲替她掖好被角。
接下来的几天,方婉凝的进食情况依旧反复。有时能勉强多吃几口流质食物,有时依然会呕吐,但那种歇斯底里的强迫和自我惩罚消失了。她不再为了“尽快达标离开”而折磨自己,而是真正开始尝试去适应、去接纳身体的需求,哪怕过程缓慢而痛苦。
慕景渊依旧每天出现,时间或早或晚。他不再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有时会带来一些经过严格筛选的、关于艺术展览或安静风景的短篇报道,放在她的床头;有时会在她精神稍好的片刻,用极其平和的语气,简单提及星河在安和医院的近况——当然是经过美化、剔除了所有可能引发焦虑的信息。他不再急切地要求她回应,只是提供着这些细微的、与外界连接的碎片。
方婉凝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但她会在他说话时,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会在他带来的书页上,指尖停留得久一些。她开始在他到来时,不再假装沉睡,有时甚至会在他查看记录时,轻声问一句:“你今天……手术还顺利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而生涩,却让正在低头看记录的慕景渊动作一顿。他抬起头,对上她有些躲闪却又带着一丝试探关心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柔和。
“嗯,顺利。”他回答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温和些。
这是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转变。她开始重新关注他,而不仅仅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不想拖累他”的执念里。
这天傍晚,慕景渊来得比平时稍晚,暮色已经将天空染成了深蓝色,仅在天边留下一道橙红色的狭长光带。他推开病房门时,看到方婉凝正靠在摇高了些的病床上,齐文兮刚刚帮她做完一次放松引导。
“慕医生。”齐文兮笑着打招呼,收拾着手边的仪器,“婉凝今天状态不错,下午试着喝了些营养液,反应比前几天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