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轩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理由，在培训班结业时听她提起，他只当是女孩家的一点私密寄托，未曾深究。但如今，结合她展现出的这些明显超纲、甚至带有前沿性的知识，这个理由就显得格外单薄和可疑。什么样的“旧书”，能涵盖从基础生理到病理机制，再到临床药理的系统性、现代化医学知识？在这个知识传播途径极其有限的年代，这几乎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些流传在极小圈子里的、关于解放前某些医学世家或留洋归国学者散佚手稿的传闻。难道，这姑娘的父亲，竟是一位隐于乡野的奇人？可据他所知，林家村那个已故的林老栓，只是个认得几味草药、会治些头疼脑热的普通农民，绝无此等学识。
或者……还有别的，更复杂的，他暂时无法触及的原因？
周明轩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并不认为林知微会有什么恶意，她的眼神清澈，学习态度端正，对医学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热爱和专注。但作为一个严谨的医生和一个负责任的老师，他不能对如此明显的异常视而不见。这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东西，或许远超他的想象。
他知道，那一百零三分的成绩，此刻恐怕已经在学员宿舍里引发了轩然大波。他可以想见苏雪那类心高气傲的学员会作何反应——那孩子是他一位老同事的女儿，聪明，要强，也被家里惯得有些目中无人。突如其来的林知微，像一颗横空出世的石子，不仅打破了苏雪可能预设的“第一名”位置，更以一种近乎碾压的方式，挑战了她赖以维持优越感的认知体系。
嫉妒、排挤、孤立……这些在医院这个小社会里并不罕见的手段，很可能很快就会降临到那个孤身一人的农村姑娘身上。
周明轩轻轻叹了口气。他欣赏才华，珍惜好苗子，但他同样深知，过于耀眼的光芒，在未能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往往会招致风霜雨雪。他将林知微叫到办公室，那番关于“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的告诫，是发自内心的提醒。他看到了她回答问题时的慌乱，那绞着衣角的手指，那低垂的眼睫下试图隐藏的不安。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引起了过度的关注和怀疑。
他没有戳穿她那套关于“旧书”的说辞。一方面，是因为没有证据，贸然深究可能适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在这个强调成分、出身，对“来路不明”的知识抱有高度警惕性的年代，过分探究知识的“源头”，有时反而会给拥有知识的人带来麻烦。他看重的是她展现出的能力和潜力，至于这能力来自何处，只要于国于民无害，他愿意暂时保留一份审慎的沉默，并为她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成长空间。
“临床见习……”周明轩喃喃自语，将林知微的试卷仔细地合上，放入标注着“优秀”的文件夹中。理论知识可以靠天赋和奇遇，但临床，是真正的试金石。那里有瞬息万变的病情，有痛苦呻吟的病人，有家属焦灼的目光，有同事之间的协作与竞争，有成功与失败的残酷洗礼。
他期待着，也隐隐担忧着。
期待看到这块璞玉在真实的医疗环境中，能否将其拥有的知识转化为救治病人的能力，能否承受住压力，能否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守住本心。
担忧的则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雪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圈子，以及其他因这惊人成绩而感到威胁或不适的学员，会不会在接下来的见习中，给她设置障碍？那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极其坚韧的姑娘，能否独自应对这些水面之下的暗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楼下花坛里泥土和夜来香的气息，驱散了办公室内些许的沉闷。远处，县城稀疏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他知道，自己不能明着偏袒任何学员，那只会给林知微带来更多的麻烦。但他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她更严格的要求，更关键的实践机会，以及……在风暴可能来临前，一丝无声的守望。
这个叫林知微的姑娘，像一颗意外落入平静湖面的种子，没有人知道她最终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还是会在水波的激荡和暗流的冲击下，悄然沉寂。
周明轩关上台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清明，带着一名师者、一名医者的责任与思量。
水面之下，波澜已起。而真正的考验，明天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