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中心的这栋石木大屋,比老瞎子的药庐要气派得多,也更显粗犷蛮悍。墙体是用不规则的石块混合黏土垒砌,缝隙里长着暗绿色的苔藓,屋顶铺着厚实的木板,压着防风的石块。门口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两根粗大的原木作为支撑,上面用利器刻划着一些与寨门旗帜上类似的、扭曲的符号,像眼睛,又像某种不知名的图腾。
两个精赤着上身、腰间围着兽皮、手持铁头长矛的壮汉守在门口,眼神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走近的石牙和李破。他们身上交错纵横的伤疤,以及那股子凝而不散的煞气,无声地宣告着这里主人的地位与力量。
石牙在门口停下,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微微躬身,朝里面高声道:“老大,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仿佛蕴含着金石之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石牙示意李破跟上,自己则侧身让到一边,没有进去的意思。
李破深吸一口气,压下因伤势和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迈步跨过那道对他来说有些高的门槛。
屋内光线比老瞎子那里明亮些,空间也宽敞许多。正中央是一个挖在地面上的方形火塘,塘内的柴火噼啪燃烧着,跳动的火光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明暗不定。火塘上方吊着一个黑乎乎的铁壶,正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火塘旁一张铺着完整虎皮(或许是豹皮)的大椅上。他身形并不显得如何魁梧雄壮,甚至有些精干,但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块经历了千万年风吹雨打仍自岿然不动的礁石,给人一种沉凝如山的感觉。
李破的目光首先被男人身旁靠着虎皮椅放置的一件东西吸引——那是一柄刀,一柄造型古朴、刀鞘黝黑无光、长度远超寻常腰刀的厚背长刀。即便静静地立在那里,也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饮过无数鲜血后才有的冰冷煞气。
“把门带上。”男人没有回头,声音依旧低沉。
李破依言,将厚重的木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和嘈杂。屋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铁壶中水将沸未沸的呜咽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年纪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棱角分明,如同斧劈刀削。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下颌留着短硬整齐的胡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沉静,仿佛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但偶尔开阖间,却又锐利得能刺穿人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审视与压迫感。
他就是乌桓,黑水峪的主人。
乌桓的目光落在李破身上,很平静,没有刻意的威慑,却让李破感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掂量着自己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分斤两。从他的脸,到他破烂却浆洗过的衣衫(丫丫简单清理过),到他微微渗血的左肩,最后,停留在他那双同样平静、却内蕴寒星的眼睛上。
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乌桓率先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李破?”
“是。”李破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并无惧意。
“从豫州东边逃荒过来的?路上遇了兵,挨了刀?”乌桓像是在陈述,而非询问。
“是。”
“老瞎子说,你命硬,骨头也硬。”乌桓的目光扫过李破的左肩,“刮骨疗毒,能一声不吭,是条汉子。”
李破沉默,没有接话。他知道,这并非夸赞,只是前奏。
乌桓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离火光更近了些,里面跳动着橘色的火焰:“黑水峪,不是善堂。老瞎子看重你,我给他面子,留你一条生路,给你一口饭吃。但这里的饭,不好吃。”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告诉我,你能为寨子做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价值,值得我乌桓,值得这黑水峪上下几百口人,分你一口活命的粮?”
直接,残酷,一如这世道的本质。
李破迎着乌桓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任何夸大其词或者虚与委蛇,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了乌桓身旁那柄黝黑的长刀。
“我能握刀。”李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屋内回荡,“我能杀人。”
乌桓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又有些意外。不意外的是,这乱世,能杀人是最基本的价值。意外的是,这少年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吃饭喝水般寻常的事情。
“能杀人的人,很多。”乌桓语气不变,“寨子里不缺敢拼命的汉子。”
“我不仅敢拼命,”李破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继续说道,“我还懂得,刀该砍向哪里,什么时候该出鞘,什么时候该藏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现实:“而且,我需要的不多。一点粮食,一个角落,就能活下去。我的命,换来的,会比付出的多。”
乌桓看着李破,看着他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年人常有的热血与冲动,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后沉淀下的冷静与……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