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坠未坠,挣扎着泼洒下最后一片昏黄的光,落在新立起的营寨辕门上。那“幽州军前锋营陷阵旅”的旗帜在晚风中无力地耷拉着,旗面上的狼头显得有些黯淡,仿佛也沾染了黑水峪尚未散尽的悲怆与硝烟气。
营寨依着黑水峪旧址外围一片相对平整的高地而建,简陋,却已初具规制。壕沟挖了浅坑,拒马摆放得歪歪扭扭,一顶顶灰扑扑的营帐如同雨后冒出的蘑菇,杂乱中透着一股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生硬。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木材的刨花味,以及若有若无、从远处旧寨废墟飘来的焦糊与血腥。
这里,便是李破和原黑水峪众人新的容身之所,也是他们军旅生涯的起点。
李破站在属于他这一什的营帐前,左臂依旧吊着,但脸色比清晨时好了些许。他身上换了一套幽州军下发的土褐色号衣,布料粗糙,浆洗得发硬,穿在身上并不舒服,却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冰冷秩序的开端。斩铁刀挂在腰间,成了他此刻唯一熟悉的旧物。
他面前,站着九个人。除了豆子、赵老栓等几个原西墙守军的面孔,还混杂了几个原本不属于他管辖的寨众。这些人高的高,矮的矮,伤的伤,残的残,眼神里大多还残留着家园破碎的茫然和对未来军旅生涯的惶惑,甚至有一丝对李破这个年轻什长的不以为然。
“我叫李破,从今天起,是你们的什长。”李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目光缓缓扫过这九张面孔,“军中的规矩,我也在学。但有几条,现在就要记住。”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一,令行禁止。上官的号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第二,同袍之间,可以争,可以吵,但不准背后捅刀子,战场上,你身边的兄弟可能就是救你命的人。第三,”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谁若触犯军法,连累全什,别怪我李破不讲情面。”
最后一句,带着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寒意,让那几个原本有些散漫的汉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腰板。他们想起了昨日西墙这个少年浴血搏杀的模样,那可不是装出来的。
“都听明白了?”李破问。
“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没吃饭吗?!”李破猛地提高音量,模仿着清晨那位王队正的语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明白了!”这一次,回应整齐了不少,虽然依旧参差不齐。
李破不再多言,开始分派任务。伤势轻的负责整理内务,按照要求将铺位、行李摆放整齐;伤势重的则负责看守营帐,照看兵器。他自己也没闲着,用单手笨拙地帮着豆子捆绑帐角的固定绳。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融入一个新的、纪律森严的集体,对这群散漫惯了的山民而言,并非易事。远处不时传来其他什、队军官的呵斥声,甚至夹杂着皮鞭抽打的脆响和受刑者的闷哼,让这片新营地的空气始终紧绷着。
夜幕降临,营地点起了篝火。晚饭是掺杂着麸皮和不知名菜干的稀粥,以及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分量勉强果腹,味道更是谈不上。但没人抱怨,经历过饥荒和战乱的人都明白,有口吃的,能活着,已是幸运。
李破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小口喝着稀粥,味同嚼蜡。左臂的伤口在夜间隐隐作痛,牵扯着他的神经。他注意到,乌桓和石牙等原头目被召集到中军大帐去了,至今未归。营地的气氛,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微妙。
“李……李头,”豆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忧色,“我听说……幽州军规矩大得很,动辄打杀,咱们……咱们以后……”
“怕了?”李破抬眼看他。
豆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有点……听说当逃兵,抓住了要砍头……”
“那就别当逃兵。”李破语气平淡,“把本事练好,仗打明白了,活下来的机会就大。”
正说着,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厉声的呵斥和争辩。
李破眉头微蹙,放下粥碗,起身走了过去。豆子和赵老栓等人也连忙跟上。
出事的是相邻不远的一什,什长是个原黑水峪的莽汉,名叫刘大膀子,以力气大、性子直着称。此刻,他正被两名幽州军的执法士卒扭着胳膊,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操你娘的!老子不就是出去撒泡尿没打招呼吗?至于吗?这他妈是军营还是牢房?!”
他面前,站着一名面色冷峻的幽州军队正,正是白日点验的王队正手下。那队正眼神冰冷,手里握着一根黝黑的军棍。
“营规第七条,入夜后,无令不得擅离本什营区。违者,杖十!”队正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刘大膀子,你不但擅离,还辱骂上官,罪加一等,杖二十!”
“二十?!”刘大膀子眼睛都红了,“你他妈想打死老子?!”
周围围上来的原黑水峪寨众都面露愤慨之色,有人忍不住出声帮腔:
“刘什长也不是有意的……”
“就是,这才第一天,也太不近人情了!”
“二十军棍,是要人命啊!”
那队正目光如电,扫过喧哗的人群,厉声道:“怎么?都想抗命不成?!军中法度,岂是儿戏?!再有多言者,同罪!”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那几名执法士卒同时按住了腰刀刀柄。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众人脸上露出惧色。
刘大膀子见状,更是激愤,挣扎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