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砸在土褐色的营帐上,噗噗作响。校场的地面冻得硬如铁板,呵气成霜。陷阵旅的新兵们却个个额头见汗,热气腾腾,正进行着每日雷打不动的阵型演练。
“锋矢阵,变!”
王队正嘶哑的吼声在寒风中炸开。下方由数十名新兵组成的简陋阵型立刻开始蠕动、调整。作为“箭头”的李破,手中斩铁刀向前虚引,身后左右各四名士卒紧紧跟随,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试图向前“凿击”。而作为“两翼”的其他什队,则需同步展开,进行包抄掩护。
动作依旧显得笨拙,转换间漏洞百出,但比起半月前的一盘散沙,已有了天壤之别。至少,令旗所指,大部分人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移动,手中的长矛该指向何处。
李破位于这小小“锋矢”的最尖端,感受最为明显。他不再需要像最初那样声嘶力竭地吼叫,只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身后的豆子、赵老栓等人便能大致领会意图,虽然配合远谈不上默契,但至少不会互相掣肘。这种将个人力量初步融入集体的感觉,很陌生,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感。乱世如潮,孤舟难存,唯有抱成团,方能搏击风浪。
他左肩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在动作间若隐若现,早已不再疼痛,反而成了他在这新兵营中无声的勋章。同什的袍泽看向他时,目光中的信服日益加深;其他什的新兵,也或多或少带着一丝敬畏。
高台上,王队正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那张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看向李破那一什方向时,眼神停留的时间,总会比其他地方稍长那么一瞬。
“停!”王队正猛地挥手。
混乱的阵型缓缓停止,所有新兵都喘着粗气,望向高台,等待评判,或者说,等待斥责。
然而,今天王队正却没有立刻开口训斥。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校场边缘。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骑穿过营寨辕门,不疾不徐地朝着校场而来。为首一人,玄色劲装,外罩半身轻甲,并未戴盔,面容俊朗却带着风霜刻下的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校尉夏侯琢。他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包括那个腿脚微跛、沉默寡言的韩瘸子。
校场上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所有新兵,包括各队队正、什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这位年轻的校尉,虽不常亲临这新兵操练之地,但其赫赫凶名与掌控一切的威势,早已深入人心。
夏侯琢勒住战马,目光平淡地扫过校场上这群泥猴般的新兵,最后落在了王队正身上,微微颔首。
王队正快步上前,抱拳行礼:“校尉!”
“练得如何?”夏侯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淡漠。
“回校尉,已初具雏形,可堪一用。”王队正回答得言简意赅,没有夸大,也没有贬低。
夏侯琢不置可否,驱马缓缓前行,沿着校场边缘踱步,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个方阵,每一张面孔。他所过之处,新兵们无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头皮发紧。
李破站在队列中,微微垂着眼睑,避免与夏侯琢的目光直接接触,但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在自己左肩疤痕和腰间斩铁刀上,似乎有刹那的停顿。
终于,夏侯琢在马背上抬起马鞭,随意地点了点李破所在的方向,对王队正道:“此人,便是半月前西墙那个?”
“是,他叫李破,现为第一队第三什什长。”王队正回答。
“看着倒还沉稳。”夏侯琢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伤好了?”
这话是问向李破的。
李破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回校尉,已无大碍!”
夏侯琢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挺直的脊梁,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忽然问道:“你觉得,他们练得如何?”他马鞭所指,赫然是李破身后那些同袍。
校场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没料到夏侯琢会突然问一个什长这种问题。石牙在一旁使着眼色,暗示李破小心回话。
李破心念电转,知道这绝非随口一问。他略一沉吟,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回答道:“回校尉,弟兄们操练刻苦,进步斐然。然时日尚短,战阵变幻,非操场所能尽演。真章,需在战场上检验。”
他没有一味吹捧,也没有妄自菲薄,回答得中规中矩,却也将问题巧妙地引向了最终的归宿——战场。
夏侯琢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玩味。他轻轻一磕马腹,战马继续前行,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不错,是块好磨刀石。”
磨刀石?
李破心中微微一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他李破是磨砺其他新兵的磨刀石?还是指他们这整个陷阵旅,是别人手中的磨刀石?
没等他想明白,夏侯琢已经策马远去,王队正紧随其后。校场上的压力骤然一松,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继续操练!”石牙粗着嗓子吼道,打破了寂静。
训练重新开始,但所有人的心思,却都因夏侯琢这突如其来的巡视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而泛起了涟漪。
傍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李破正准备回营帐擦拭兵刃,一名夏侯琢的亲兵却找到了他。
“李什长,校尉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李破身上,充满了惊疑、羡慕,或许还有一丝嫉妒。校尉亲自召见一个什长,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李破压下心中的波澜,面色平静地点头:“是。”
跟着那名亲兵,穿过层层营帐,来到位于营地中心、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亲兵通报后,示意李破进去。
帐内燃着儿臂粗的牛油烛,光线明亮。夏侯琢正坐在一张简易的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韩瘸子如同影子般立在帐角阴影里,仿佛不存在。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标下李破,参见校尉!”李破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半月,他学的不仅是杀敌技,还有军中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