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雪,下到后半夜的时候,苏文清已经拆完了东门瓮城附近十七户人家的门板。
不是强拆——每拆一户,她都让王老伯在账本上记一笔:张寡妇家榆木门板一副,折银三钱;李铁匠家松木大门两扇,折银五钱;赵秀才家祖传的黄花梨门框,死活不卖,她亲自登门,对着那瘦骨嶙峋的老秀才深施一礼:“先生,城门若破,满城皆亡。门板烧了,还能再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秀才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自己抡起斧头把门框劈了:“拿去吧……苏姑娘,老夫……老夫替漳州百姓,谢你。”
十七户门板,加上从府库搬出来的最后三十七桶桐油、百姓凑出来的五十四坛菜油、军械库翻出来的十二箱火绒,全堆在了东门城头。王老伯带着最后九十七个还能动的伤兵——其中四十三个缺胳膊少腿,二十八个缠着渗血的绷带,剩下二十六个是轻伤但年纪都在五十开外的老兵——正把油浇在门板上,火绒塞进门板缝隙。
雪还在下,油混着雪水往下淌,在城墙根积起一片黑乎乎的油洼。
“苏姑娘,”王老伯瘸着腿走过来,脸上被油污和雪水糊得看不清五官,“都准备好了。只要秃发浑的兵敢靠近城墙百步……一把火,能把东门外烧成炼狱。”
苏文清站在垛口边,望着北方。那里是老君庙的方向,喊杀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不知道是战事平息了,还是……败局已定。
她肩上伤口的绷带渗出血,染红了素色布裙的肩头,可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旗。
“王伯,”她忽然轻声问,“你说……人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会想什么?”
王老伯愣了愣,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想家呗。想爹娘,想老婆孩子,想家里灶台上那口热乎饭。”
“那要是……没家了呢?”
“那就想点痛快的。”老兵嘿嘿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想杀几个垫背的,想死得值当点,想……下辈子投个好胎,别他妈再打仗了。”
苏文清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泪。
她想起江南苏家那座三百年祖宅,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忠孝传家”的匾额,想起姑姑苏晚晴——那个她只见过画像的草原公主,温柔沉默,总坐在窗边绣花,绣的却是草原的格桑花。
苏家没了。
父亲死了,祖宅烧了,三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她现在站在漳州城头,准备把自己和这座城一起烧成灰。
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只见过几面的表弟?为了他答应要替苏家讨的公道?还是为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姑娘!”城下突然传来喊声。
一个年轻士兵连滚爬爬冲上城头,脸上又是血又是雪,眼睛却亮得吓人:“南门!南门来人了!不是北漠兵,是……是个穿青袍的年轻人,说要找夏侯姑娘!”
苏文清心里一动:“穿青袍?长什么样?”
“二十出头,脸很白,眼睛像刀子,骑的马是西北军的制式战马!他还带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夏’字!”
夏侯琢!
苏文清猛地转身:“带他上来!快!”
半柱香后,夏侯琢站在了漳州城头。
他比苏文清记忆中瘦了很多,青色布袍上全是泥污和血渍,脸上被风雪割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可那双眼睛——和夏侯岚一模一样,锐利,倔强,像淬过火的刀。
“苏姐姐。”夏侯琢对她行了个礼,动作干净利落,是军营里练出来的,“我姐呢?”
“在瓮城养伤。”苏文清看着他,“你怎么来了?西北军……”
“我偷跑出来的。”夏侯琢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乌桓那封血书,“乌叔让我送信——李破在老君庙被围,但还没死。乌叔带着几十个伤兵去救了。他让我告诉你姐,在漳州等着,别做傻事。”
苏文清接过血书,手指颤抖。
李破还活着。
乌桓去救了。
可……几十个伤兵,怎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