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与尚仪局的清冷截然不同。
尚未踏入宫门,一股混合着名贵香料与暖融融地龙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朱漆宫门鎏金铜钉,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皆衣着光鲜,低眉顺目,行动间悄无声息,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
容嬷嬷在前引路,步履沉稳,并未因苏晚晚的“功臣”身份而有丝毫热络,反而更像是在押解一件物品。苏晚晚跟在她身后,垂着头,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沿途所见——抄手游廊彩绘精美,庭院中奇石罗列,即便在冬日,亦有精心养护的松柏盆景点缀,处处彰显着协理六宫之主的权势与底蕴。
正殿内,暖香更浓。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多宝格上陈列着各式古玩玉器,墙角鎏金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贤妃并未端坐主位,而是临窗坐在一张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手炉,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位女官禀报宫务。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绛紫色宫装,容貌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股端庄雍容的气度,眉宇间带着长期掌权蕴养出的威仪,眼神平静,却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精光,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见容嬷嬷引着苏晚晚进来,她微微抬手,止住了女官的话头。
“奴婢尚仪局掌籍苏晚晚,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苏晚晚依足规矩,跪下行大礼。膝盖接触柔软绒毯的瞬间,她心中并无半分放松,反而更加紧绷。
“起来吧,不必多礼。”贤妃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苏晚晚依言起身,抬起头,目光却依旧谦卑地垂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不敢与贤妃直视。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细细打量,如同在评估一件器物的成色。
“嗯,果然是个齐整孩子,瞧着也伶俐。”贤妃语气不变,听不出喜怒,“听说你父亲是苏承谕苏翰林?说起来,苏翰林生前清誉颇着,学问是极好的,可惜了。”
她突然提及苏翰林,语气带着惋惜,目光却锐利如针,刺向苏晚晚。
苏晚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感激,微微屈膝:“劳娘娘记挂先父,奴婢……感激不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一个思念亡父的孤女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贤妃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指了指旁边桌上摊开的几幅卷轴:“前几日得了这几幅古画,说是前朝大家的遗墨,只是年代久远,有些地方破损模糊,难以辨认。听闻你于此道有些家学渊源,便想着让你来看看,可能辨识修补?”
苏晚晚暗忖,这才是正题。她走上前,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恭敬请示:“奴婢才疏学浅,恐有负娘娘厚望,可否容奴婢先细观一番?”
“准。”
得到允许,苏晚晚才小心翼翼地净了手,走到桌边,仔细端详那几幅古画。画作确实是古物,笔法意境皆属上乘,但所谓的“破损模糊”却有些蹊跷,有几处墨色脱落和污渍,细看之下,不似自然磨损,倒像是……人为做旧?
她心念电转,贤妃让她来“辨识修补”,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种试探?试探她的眼力,她的背景,甚至她与“苏翰林”这个身份背后可能牵扯的旧事?
她不敢怠慢,斟酌着语句,将画作的笔法、风格、可能的年代一一道来,语气谦逊,引经据典却不过分卖弄。对于那几处“破损”,她只说是年代久远,保存不当所致,提议可用古法小心清洗补笔,并未点破任何人为的嫌疑。
贤妃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手炉,看不出神情。
待她说完,贤妃才缓缓开口:“果然得了苏翰林真传,见识不凡。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辛苦些,每日抽空过来,帮着清理修补吧。需要什么材料工具,只管跟容嬷嬷说。”
“是,奴婢遵命。”苏晚晚躬身应下。她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每日过来,意味着她将频繁出入长春宫,处于贤妃的密切注视之下。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你且先回去吧。”贤妃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方才女官呈上的宫务册子,仿佛苏晚晚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奴婢告退。”苏晚晚再次行礼,由容嬷嬷领着,退出了温暖却压抑的正殿。
走出长春宫大门,被外面冰冷的空气一激,苏晚晚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贤妃看似温和,言语间却步步机锋,尤其是突然提及苏翰林,绝非无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苑,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