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此刻的荣国府,舅母是否正对着昏睡的舅舅垂泪?
凤姐姐是否又在为明日的用度发愁?宝玉……宝玉又在做什么?是否对着冷清清的怡红院发呆?
一种近乎罪恶感的酸楚慢慢涌上心头。
舅舅得以出狱,她确实庆幸,也确实感激陆远。
但置身于这盛宴之中,享受着贾府之人已无法想象的奢靡与欢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背叛者。
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神时常飘忽。
薛宝钗何等细心,很快察觉出她的异样,趁众人不注意,低声问:“颦儿,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看你脸色不大好。”
黛玉忙摇头,挤出一点笑:“没有,只是有些累。这里热闹,我歇歇就好。”
宝钗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长地轻声道:“我知你心系家里。只是今日陆大人高兴,咱们既来了,也不好扫兴。凡事……总要往前看。”
她话中有劝慰,也有一种现实的冷静。
黛玉点了点头,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这时,正厅一阵喧哗,似是又有赏赐送到。
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隐约传来:“……陛下口谕,陆大人办案得力,殊为可嘉……特赏……”
屏风这边也安静下来,众女眷都侧耳听着,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宝钗眼中掠过一丝精明考量,可卿则是纯粹的赞叹,迎春微微睁大了眼睛,晴雯更是忍不住探头想从屏风缝隙里张望。
唯有黛玉,只觉得那“办案得力”四个字像针一样轻轻扎了她一下。
办的,正是包括她舅舅在内的工部之案啊。
宴至高潮,陆远似乎多饮了几杯,兴致更高,竟吩咐人将陛下新赏的一盆极品墨菊抬到偏厅来,“让她们也瞧瞧热闹。”
那墨菊花开得正好,色如浓墨,花瓣丝缕分明,在灯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珍奇异常,顿时引来一片惊叹赞美。
宝钗细细观赏,含笑点评:“古人云‘暗暗淡淡紫,融融洽洽黄’,这墨色却是更胜一筹,难得的是这份雍容气度。”
可卿也连声称赞:“真是沾了大人的光,才能得见如此珍品。”
迎春也小声附和:“真好看。”
黛玉随着众人目光看去,那墨菊确实珍稀华美,但她恍惚间,却仿佛看见它化作了舅舅诏狱中那身皱巴巴、沾着污渍的囚衣颜色。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陆远不知何时走到了屏风旁,并未进来,只隔着屏风问道:“这花儿可还入眼?” 他声音带着几分酒意的慵懒和愉悦。
众女眷忙纷纷起身答话,皆是感谢和赞美之辞。
黛玉也随众起身,低声道:“陛下赏赐,自是极品。”
陆远似乎轻笑了一声,并未特意再与她说话,转而与宝钗等人闲聊了两句,便又回正厅去了。
他一来一去,如同在一池春水中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旋即复归平静,却又分明改变了些什么。
至少,黛玉感觉到席间的气氛因他的短暂莅临而更加热络了几分。
宴席终散。
宾客陆续告辞。
黛玉也起身,随着宝钗等人向外走。
走到廊下,夜风一吹,带着沁人的凉意,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身后的暖香笑语被隔在门内,眼前的庭院月色清冷,恍如两个世界。
鸳鸯细心地替她系好斗篷的带子,轻声道:“姑娘仔细脚下,晚上露重。”
黛玉点了点头,正要走,却见陆远身边的一个长随快步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林姑娘,留步。大人吩咐,将这个交给姑娘。”
黛玉一怔,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竟是几块上好的老山参,参须分明,形态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那长随道:“大人说,瞧姑娘气色不佳,此物予你补身。望姑娘勿再忧思过甚,保重身体为要。”
黛玉一时愕然,心中五味杂陈。
他注意到了她的强颜欢笑,甚至看出了她心底的忧思?
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体贴,让她感激之余,又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窘迫和自惭。
她捧着那锦盒,只觉得有千斤重。
最终,她还是对着正厅的方向,敛衽一礼,轻声道:“多谢大人厚赐。请转告大人,黛玉……领受了。”
宝钗看着黛玉沉默的侧脸,以及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锦盒,轻轻叹了口气:“颦儿,大人……待你很是不同。”
黛玉猛地抬头看向她。
宝钗目光平静,带着一种通透的理解:“今日之宴,你心不在此,我岂能看不出?但大人非但未怪罪,反而额外赐药关怀。这份心意,你……”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要好生思量。贾府如今光景,你比我更清楚。往后之事,终究要靠自己。”
黛玉的心狠狠一揪,宝钗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一直试图回避的现实。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冰凉贵重的锦盒,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