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拧了冷帕子敷在她额头,雪雁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了两口。
“我没事……” 黛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低声道,“扰了大人清梦……”
“既知身子弱,白日山上便该多留意。”
陆远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往后出门,让丫鬟多备件披风。”
黛玉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涩。
自母亲去后,已许久无人这般带着责备却又切实关怀她的冷暖了。她低低“嗯”了一声。
药很快煎好送来,浓浓的药汁,气味辛散。
黛玉屏息喝了,苦得眉头紧皱。
紫鹃忙递上准备好的蜜饯。陆远看着她喝完药,才道:“好生歇着,明日不必早起。需要什么,只管让人去取。”
他又对紫鹃雪雁吩咐了几句,这才离去。
药力发作,黛玉不久便汗出淋漓,热度渐退,咳嗽也缓了些,沉沉睡去。
这一夜,紫鹃和雪雁轮流守在床边,不敢合眼。
次日清晨,黛玉醒来,虽仍觉乏力,但身上已轻松许多,热度退了大半。
睁开眼,却见紫鹃伏在床边脚踏上睡着了,而窗边小几旁,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在翻阅她昨日搁在案头的一卷《唐宋词选》。
晨光透过细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是陆远。
他似乎察觉到动静,合上书卷,转过身来。
目光相触,黛玉慌忙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醒了?”
陆远走近,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嗯,热退了。可还咳得厉害?”
他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触在她微凉的肌肤上,让黛玉微微一颤。
“好多了……谢大人昨夜劳心。” 她垂下眼睫。
“既好了,便按时吃药,静养。”
陆远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园子里的事有宝钗她们,你不必操心。若闷了,让姊妹们来陪你说说话亦可,只是不许劳神。”
这时,紫鹃也醒了,忙起身伺候。
宝钗、湘云等人也陆续闻讯赶来探视,小小的竹影斋顿时热闹起来。
见黛玉精神尚可,众人才放下心,说笑一阵,嘱咐她好生休养,便各自散去,免得扰她休息。
黛玉这一病,便在竹影斋静养了十来日。
陆远虽未再来,但每日遣人问候,各种滋补温养的药材、清淡可口的膳食,流水般送来。
宝钗、湘云、探春等人更是日日来陪,或说些外头趣事,或一起做些轻巧女红,或 安静对坐看书。
这日午后,黛玉觉着身上大好,便让紫鹃扶着,到斋外的小廊下坐坐。
廊下正对那片竹林,风过时,万竿摇绿,清凉宜人。
她身上搭着条薄毯,手里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看,只望着那生机勃勃的翠色出神。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黛玉抬眼,见陆远沿着竹径走来。
他今日未穿常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箭袖,腰间束着革带,更显肩宽腿长,英气逼人。手里似乎还提着个小巧的竹编食盒。
“大人。” 黛玉欲起身。
“坐着。”
陆远已走到近前,将食盒放在廊下石桌上,“刚得的岭南鲜荔枝,用冰镇着快马送来,还算新鲜。你病体初愈,不可多食,尝一两颗润润喉。”
说着,他亲自打开食盒,一股清甜的果香混合着冰气扑面而来。
只见红绸衬底上,躺着数十颗壳如红绡、膜如紫绡的荔枝,犹带绿叶,晶莹玉润。
陆远拣了两颗最大最红的,剥开外壳,露出莹白如冰雪的果肉,递到黛玉面前。
黛玉怔住了。看着眼前那修长手指托着的、仿佛一碰即化的荔枝肉,又抬眼看了看陆远平静无波的脸。
这般……亲近的举动……
“怎么?嫌我手脏?” 陆远挑眉。
“不……不是。”
黛玉慌忙接过,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指,如被微电流过。
她垂下头,将荔枝肉轻轻送入口中。
果然汁水丰盈,清甜无比,那股凉意沁入心脾,舒畅极了。
“好吃吗?” 陆远自己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也剥了一颗放入口中。
“嗯,很甜。”
黛玉低声应道,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
见他姿态闲适地吃着荔枝,侧脸轮廓在竹影里显得格外清晰,竟无端让她想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句子来,脸上微热,忙又低下头去。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在廊下,一个慢慢吃着荔枝,一个望着竹林。
风穿过竹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下细碎的金斑。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充满了某种静谧的、难以言喻的暖意。
“这园子,你可喜欢?” 陆远忽然问。
黛玉点头:“很喜欢。清静,开阔,有山林之气。”
“比大观园如何?”
黛玉微微一僵,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沉默片刻,她坦然道:“不同。大观园是精雕细琢的盆景,美则美矣,终是人工斧凿,且承载了太多……往事。
此处虽也经人经营,却更近天然,让人心境也跟着疏朗起来。”
陆远转眸看她,目光深邃:“能放下便好。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你的家。
三个字,轻轻重重地落在黛玉心上。
她抬眼,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那里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承诺的肯定。
她的心忽然跳得厉害,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冲击着她。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而是某种更深刻、更让她慌乱的东西。
“我……”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陆远却已收回目光,站起身:“风渐凉了,你病刚好,不宜久坐。回去吧。”
他伸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助她起身。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隔着薄薄的衣袖,热度清晰传来。
黛玉没有拒绝,任由他扶着,慢慢走回斋内。
紫鹃早已机灵地备好了热茶。
陆远将她送到内室门口,便止步:“好生休息。荔枝不可贪多,晚膳时再吃。”
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干脆利落。
黛玉靠在门边,望着他消失在竹径尽头,手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口中是荔枝的清甜,心中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土地,仿佛有春风拂过,悄然萌发出一点鲜嫩的、颤巍巍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