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区纪委监委留置点,审讯室。
张建国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两个小时。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从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院子里孤零零的路灯,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
审讯桌对面,苏清越和老陈并排坐着,桌上摊开着卷宗、笔录、银行流水复印件。执法记录仪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张建国同志,我们已经谈了三天。”苏清越的声音平静,“关于你和赵大勇之间的经济往来,关于评估公司压价的问题,关于你妻子王秀英收受一百八十万转账的事——你都否认。但证据摆在面前,你否认得了吗?”
张建国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说了,那些钱是借款,有借条。评估压价是区里的要求,是为了大局。我张建国在云湖干了二十三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这么冤枉我。”
“借条是假的,笔迹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苏清越推过去一份报告,“书写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墨迹成分鉴定也证实了这一点。而且上面有你的指纹,你怎么解释?”
“我……我不知道王秀英什么时候写的借条。指纹可能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不小心?”老陈插话,“张建国,你也是老同志了,这种解释你自己信吗?一张三年前的借条,你老婆写的时候你不知道,三年后突然‘找到’了,你‘不小心’在上面按了指纹?”
张建国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
苏清越翻开另一份文件:“好,借条的事先放一边。说说评估压价的事。清水湾片区评估均价5800元,比同期其他片区低10%以上。你说是区里的要求,有什么文件依据吗?”
“旧城改造领导小组会上的口头要求。”
“哪个会?什么时间?谁主持?谁参加?会议纪要呢?”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张建国又开始用这个借口。
苏清越不紧不慢地调出一份会议记录复印件:“我们查了旧城改造领导小组2018年到2021年所有的会议记录。涉及清水湾项目定价的会议有三次,这是会议纪要。上面明确写着:评估价格要‘依法依规、实事求是、公平公正’,没有任何‘压价’的要求。”
她把文件推过去:“倒是你的个人笔记本上记着——‘李书记暗示清水湾项目要加快,有些程序可以简化’。这个‘简化’,是不是就包括压低评估价?”
张建国盯着那份会议纪要,额头开始冒汗。
“还有,”苏清越继续,“2020年8月23日,你在笔记本上记着:‘评估公司刘经理汇报,清水湾均价可压至5800。我同意了。’这是不是说明,压价是你个人的决定,不是区里的要求?”
“我……我当时理解错了领导的意思。”
“理解错了?”老陈冷笑,“张建国,你是住建局长,干了十几年城建工作,会听不懂领导的话?‘加快进度’和‘压低价格’是两码事,你会分不清?”
张建国闭上嘴,重新变成一尊雕塑。
审讯再次陷入僵局。
苏清越看了眼时间,对老陈点点头。两人站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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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里,周维正在看刚才的审讯录像。
“还是老样子,咬死不松口。”老陈进来,倒了杯水,“油盐不进。”
周维按下暂停键,画面停在张建国低头的瞬间:“他不是不松口,是在拖时间。拖到外面有人捞他,拖到案件热度过去,拖到证据链出现瑕疵。”
“可证据已经很扎实了。”老陈说,“银行流水、账本记录、口供印证……足够移送司法了。”
“移送司法是够了,但我们要办成铁案。”苏清越走进来,“张建国背后可能还有人,如果他不交代,这条线就断了。”
她走到屏幕前,重新播放审讯录像。画面里,张建国的微表情被放大——当提到“李书记”时,他的眼皮会不自觉地跳动;当看到会议纪要时,手指会微微蜷缩;当老陈质问时,喉结会上下滑动。
这些都是紧张的表现,但还不足以突破心理防线。
“他的软肋在哪里?”苏清越自言自语。
“家人。”周维说,“他要求见家人,说明家人是他的牵挂。儿子在市建工集团,女儿在国外,妻子退休在家……这些都是他的软肋。”
“但我们不能拿家人施压,这是纪律。”老陈摇头。
“不需要施压,只需要让他意识到,保护家人最好的方式是说真话。”苏清越忽然想起什么,“他女儿在国外哪个学校?”
周维快速查询:“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读商科,今年大四。”
“学费多少?”
“一年大约三十万人民币。”
苏清越算了一下:“张建国的合法年收入大约二十万,他妻子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就算不吃不喝,也供不起女儿留学。钱从哪里来?”
三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那个答案。
“查他女儿的汇款记录。”苏清越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汇款,汇了多少,汇款人是谁。”
“这个需要国际合作,时间会比较长。”周维提醒。
“先查国内的。他女儿出国四年,学费生活费至少要一百多万。这笔钱,不可能全部走地下钱庄,肯定有银行记录。”
任务很快布置下去。技术组开始梳理张建国家庭近五年的资金往来,重点查找大额跨境汇款。
凌晨一点,初步结果出来了。
“苏常委,有发现。”小王指着电脑屏幕,“张建国的妻子王秀英,从2018年到2021年,每年九月都会向一个境外账户汇款,金额都是三十万左右。汇款备注是‘学费和生活费’。”
“汇款人是谁?”
“就是王秀英本人。但问题是——”小王调出另一份数据,“王秀英的账户在汇款前,都会收到一笔来自‘张建军’的转账,金额正好是三十万。”
张建军,又是张建军。
“时间点呢?”苏清越问。
“每年八月下旬,张建军转账给王秀英三十万。九月上旬,王秀英汇出三十万。连续四年,分毫不差。”
完美的洗钱链条:赵大勇通过张建军给钱,张建军转给王秀英,王秀英汇给女儿。表面上看,是叔叔资助侄女留学,合情合理。
“张建军公司的账上,怎么记这笔钱?”周维问。
“咨询费、材料费、劳务费……名目每年不同,但金额都是三十万。”小王说,“而且做账很规范,有合同、有发票、有完税证明。如果不是连着看四年,单看一年,完全合法。”
苏清越盯着屏幕上那四条整齐的转账记录,仿佛看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设计陷阱的人很聪明,知道分拆交易、变换名目、跨年度操作,让每一笔交易看起来都正常。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完美的规律,本身就是疑点。
“把这份证据整理出来。”她说,“明天审讯,就用这个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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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点,审讯室。
张建国看起来更加憔悴了。连续几天的审讯,加上对未知的恐惧,让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迅速衰老。眼袋浮肿,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又多了一片。
苏清越没有急着提问,而是先放了一段录音。
是刘文斌的声音,经过技术处理,但能听清内容:“……张建国要求把均价压到5800以下,每压低一百块,他拿五个点……钱通过他弟弟张建军的公司走账,做成咨询服务费、材料费……”
录音放完,张建国面无表情:“刘文斌诬陷我。他是因为儿子的事,故意报复。”
“好,那听听这个。”苏清越又放了一段。
这次是赵大勇公司财务人员的口供:“……赵总交代过,给张局长的钱要走他弟弟的公司,不能直接给……每年八九月有一笔固定支出,是给张局长女儿留学的……”
张建国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还要听吗?”苏清越看着他,“你女儿在墨尔本大学,一年学费生活费三十万。从2018年到现在,四年一百二十万。钱从哪里来?”
“我弟弟资助的。他做生意,有钱。”
“你弟弟的公司,每年八月给你妻子转账三十万,九月你妻子汇出三十万。连续四年,时间、金额完全一致。”苏清越把银行流水复印件推过去,“这是巧合吗?”
张建国盯着那些数字,手开始发抖。
“你弟弟的公司,同时也在收赵大勇公司的‘咨询服务费’,收评估公司的‘业务协调费’。”苏清越一字一顿,“张建国,你真以为这种左手倒右手的把戏,能瞒得过专业调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