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园的观景台在城市西郊的山腰上,工作日的下午几乎空无一人。苏清越在四点整准时到达,左臂的绷带在爬山时被汗水浸透,传来阵阵刺痛。
她站在栏杆边,俯瞰整个东州市区。远处,纪委监委的白色大楼在楼群中并不显眼,但她能一眼找到——那是她战斗了十年的地方。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带着试探。
苏清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我来了。”
脚步声停在五米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刻意压低:“苏委员果然守信。”
“你是谁?”
“一个不想看你被冤枉的人。”男人慢慢走到她身侧,但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和口罩,看不清脸,中等身材,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
苏清越侧过脸:“你说你知道真相。”
“我知道那三十万是怎么回事。”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没有直接递过来,而是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赵丽捐赠给基金会的那份协议,是伪造的。真正的捐赠协议,捐赠人不是赵丽。”
“那是谁?”
“陈建军自己。”男人说,“他用基金会的钱,以赵丽的名义捐赠,再转给令堂。整个过程,赵丽根本不知情。”
苏清越盯着那个信封:“证据在里面?”
“复印件。原件我不敢带。”男人顿了顿,“还有,张涛案里‘借款’的那些材料,不是遗失了,是被销毁了。”
“谁销毁的?”
“案管室的老赵,亲自送到碎纸机里的。”男人声音更低,“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晚上八点多,他等所有人都下班了,从档案柜里取出那摞材料,一页一页全部碎掉。”
苏清越的手指攥紧了栏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看不下去了。”男人摘下口罩一角——是个四十多岁的脸,相貌普通,扔人堆里找不出来,“我在机关干了二十年,见过太多这种事。但这次……他们做得太绝了。”
“你是谁的人?”苏清越直接问。
男人犹豫了一下:“我在后勤服务中心工作,负责办公楼的保洁和杂务。那天晚上我值班,看见老赵鬼鬼祟祟,就多了个心眼。”
“为什么不早举报?”
“我敢吗?”男人苦笑,“老赵是正处级干部,我一个编外人员,拿什么举报?再说了,谁知道他背后还有谁?”
苏清越沉默片刻,伸手去拿那个信封。
“等等。”男人突然按住信封,“苏委员,我有个条件。”
“说。”
“这些材料给你,但你要保证,追查的时候别说是我提供的。”男人的手指在颤抖,“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有老母亲。丢了工作事小,我怕……”
“我明白。”苏清越点头,“我会保护线人。”
男人松手,苏清越拿起信封。很薄,里面只有四五张纸。她没有当场打开,而是装进包里。
“还有一件事。”男人重新戴好口罩,“你要小心。他们这次的目标不只是搞垮你,还要借你的案子,打击整个审理体系。”
“什么意思?”
“我听说……有人要在常委会上提议,说你管的审理标准太严,导致办案效率低下。建议调整审理室的职能,削弱审查权限。”男人左右张望,“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苏委员,保重。”
他说完转身就走,步伐很快,转眼就消失在台阶下。
苏清越站在原地,山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摸出手机,没有信号——观景台的位置太偏了。
她打开信封。
第一张是银行流水复印件,显示仁爱慈善基金会的账户,在去年10月15日收到一笔三十万的转账,汇款方是“陈建军个人账户”。备注栏空着。
第二张是真正的捐赠协议复印件。捐赠人:陈建军。受赠人:王秀英。用途:医疗救助。签署日期:去年10月15日。但这份协议上,王秀英的签名栏是空白的。
第三张是伪造协议的复印件——就是刘明给她看的那份。捐赠人变成了赵丽,签名模仿得很像,但仔细看能看出笔迹的细微差异。
第四张是手机通话记录的截图。一个被标记为“陈主任”的号码,在去年10月14日下午,与赵丽的号码有过一次两分钟的通话。
最后一张,是手写的便条:
“材料销毁时间:2023年12月5日晚20:17至20:43。销毁地点:市纪委监委大楼六楼文印室。销毁人:赵建国(案管室主任)。目击者:我。销毁内容:关于张涛借款事项的证人证言3份、借条复印件1份、银行流水2份。所有材料均已归档,编号a-2023-076-补证01至06。”
苏清越一张一张看完,然后把材料仔细收好。
山风吹得更猛了,远处的乌云正在聚集。她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三十七分。
该下山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
左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苏清越不得不用右手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挪。台阶很陡,有些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开裂。
走到半山腰时,她突然停住脚步。
前方转弯处,站着两个人。
都是男的,一个高瘦,一个矮壮,穿着运动装,像是来爬山的游客。但他们的站位很讲究——一左一右,堵住了下山的路。
苏清越的手慢慢伸进包里,摸到了手机。还是没有信号。
“苏委员,下山啊?”高瘦的男人开口,声音带着本地口音。
“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聊。”矮壮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听说你在查一些不该查的事?”
苏清越后退半步,背靠山壁:“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重要。”高瘦男人也逼近,“重要的是,你包里那些材料,最好交出来。”
“什么材料?”
“别装糊涂。”矮壮男人伸出手,“刚才那人给你的东西。交出来,我们让你平安下山。不然……”
他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咔吧声。
苏清越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山路的一个急弯,前后都没有人。喊救命恐怕也传不远。
“材料不在我身上。”她说,“我放在山上了。”
“那就带我们去拿。”高瘦男人冷笑,“苏委员,我们知道你受伤了,不想动粗。你配合点,对大家都好。”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疼痛、恐惧、愤怒在胸腔里翻涌,但多年办案练就的镇定让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你们是陈建军的人?”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没有回答。
“他给了你们多少钱?”苏清越继续问,“五千?一万?你们知不知道,抢劫、威胁纪检干部是什么罪?至少三年起步。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十年以上。”
矮壮男人愣了一下。
高瘦男人却笑了:“苏委员,别吓唬我们。我们就是普通市民,跟你开个玩笑。”
“那让开。”苏清越往前走,“我要下山。”
矮壮男人下意识地让开半步,但高瘦男人挡在前面。
“材料。”他重复,“不交出来,你今天下不了山。”
苏清越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纪委委员的吗?”
男人没说话。
“我办过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主犯威胁要杀我全家。”苏清越一字一句,“我当面告诉他,你敢动我家人一根头发,我保证你牢底坐穿。他判了无期。”
她往前走一步:“后来他手下的小弟想报复,三个人堵我下班。我打断了其中一个人的鼻梁,另外两个跑了。”
她又往前走一步,离高瘦男人只有半米距离:“我左臂这伤,是八天前为一个证人的孩子挡刀留下的。那绑匪现在还在icu。”
她抬起右手,指向男人:“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今天要怎么让我下不了山?”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苏清越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就是现在!
她突然侧身,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硬挤过去!矮壮男人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但只抓到了她的包带。
苏清越毫不犹豫地松手——包被扯掉了,她继续往下冲!
“站住!”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拼命往下跑。左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
台阶、转弯、再下台阶。
她能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直道,至少两百米没有遮蔽物。她跑不过他们的。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suv从山下开上来,正好拐过弯道。苏清越来不及躲避,只能往路边靠。
suv急刹车停下。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她没想到的脸——
宋志刚。
“清越?”宋志刚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苏清越来不及解释,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宋书记快走!后面有人追我!”
宋志刚看了眼后视镜,两个男人已经追到转弯处。他猛打方向盘,suv在山路上调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坐稳了。”
车子加速下山。后视镜里,那两个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
下山路上,苏清越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宋志刚把车停在路边,递过来一瓶水:“怎么回事?”
苏清越接过水,手还在抖。她简单说了刚才的情况,但没有提材料和匿名男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