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吾道吾行。”
绮梦踏过基石,继续向前。
长廊终于到了尽头。那里没有门,只有一片空旷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央,站着一个小女孩。
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怀里抱着一只破了一个眼睛的布兔子。她抬起头,看着走来的绮梦,眼睛清澈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湖水。
“你也要把我关起来吗?”小女孩问。
绮梦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不。我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往前走。”
“往前走?”小女孩歪头,“去哪里?”
“去一个有山,有画,有平凡日出日落的地方。”绮梦伸出手,“去一个你可以决定明天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的地方。”
小女孩看着她伸出的手,犹豫着:“可是……如果往前走,那些疼的记忆还会在吗?”
“会。”绮梦诚实地说,“但它们会变成别的东西。比如提醒你‘不要再走那条路’的路标,比如让你知道‘我经历过这个,所以我更强大’的勋章。”
“那……”小女孩抱紧了布兔子,“那如果我还是会害怕呢?”
“那就害怕。”绮梦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害怕也可以往前走。累了就休息,痛了就哭,但不要停下来。因为前面——”
她指向广场尽头。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向上的石阶,石阶通往高处,云雾缭绕中隐约可见山的轮廓。
“——有山在等你。”
小女孩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把自己怀里的小布兔子递过来:“那……这个给你。妈妈说,抱着它就不会孤单。”
绮梦接过那只破旧的、却无比珍贵的兔子。布料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某种跨越了二十年的温度。
“我们一起走?”她问。
小女孩点点头,把手放在她手里。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小女孩化作温暖的光,融入绮梦的身体。这一次,不是替代,不是覆盖,而是完整的融合——七岁的天真,十五岁的坚韧,二十二岁的锋利,和现在这个决定重生的自己,终于合而为一。
广场开始旋转。石阶延伸到她脚下。
绮梦抱着小布兔子,踏上第一级台阶。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是林墨的引导声,而是从记忆最深处浮上来的、她自己几乎已经遗忘的声音:
“小梦别怕,姐姐在。”
台阶在她脚下凝固。
“姐姐……”绮梦喃喃。
广场边缘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高挑,优雅,长发及腰,穿着绮罗最常穿的那条酒红色长裙。她站在阴影与光的交界处,脸上带着绮梦最熟悉的、那种包容一切的微笑。
“你要走了吗?”‘绮罗’问。
绮梦的心脏在意识深处剧烈跳动。监测屏幕上,心电图瞬间拉成一条危险的直线。
“警报——”设备发出提示音。
“绮梦!”林墨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安全词!如果需要就——”
“不。”绮梦在意识中说。她看着那个‘绮罗’,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回广场中央。
“我知道你不是她。”绮梦停在三步之外,“你是我记忆里的姐姐,是我用愧疚、思念、和未完成的爱意塑造出来的幻影。”
‘绮罗’笑了:“有区别吗?你需要我。没有我,你的人生有一半是空的。”
“不是空的。”绮梦抱紧怀里的布兔子,“是……等待填满的。但不是用幻影来填。”
她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触摸‘绮罗’的脸。指尖穿透的瞬间,幻影开始波动,像水中的倒影。
“姐姐救过我,爱过我,保护过我。”绮梦一字一句地说,“这些都是真的。但她也会犯错,也会害怕,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我把她塑造成完美的神,不是爱她,是绑架她。”
幻影开始透明。
“真正的告别,是承认她是个普通人。会受伤,会消失,会……可能真的回不来了。”绮梦的声音在颤抖,但她的手很稳,“然后带着她给过我的那份勇气,继续走我的路。”
‘绮罗’的笑容变得温柔,那是绮梦记忆中姐姐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永远强大的名媛,而是会在深夜里抱着她、说“小梦别怕”的普通姐姐。
“你长大了。”幻影轻声说,“那,再见?”
“再见。”绮梦收回手,“但如果你真的还在某个地方……请好好活着。像我现在决定要好好活着一样。”
幻影化作一片光雨,洒落在广场上。每一滴光都带着一份记忆:姐妹俩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训练时互相打气,第一次合作成功后的击掌,还有最后那个暴雨夜,绮罗把她推进逃生通道时说的那句“活下去”。
这些光没有消失,而是渗入广场的地面,成为基石的一部分。
绮梦转身,重新踏上石阶。
这一次,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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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中,林墨看着监测屏幕上的数据逐渐恢复正常。那条危险的心电图直线重新开始波动,从杂乱的频率慢慢稳定成规律而有力的节拍。
血氧饱和度回升到98%。
呼吸深长均匀。
脑电波显示,她已经进入了最深度的、修复性的δ波睡眠。
林墨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湿透。他看了一眼计时器——四个小时二十三分钟。师门手札上记载,超过四小时的深度意识操作,施术者和受术者都有精神崩溃的风险。
但他做到了。她做到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给绮梦盖好毯子,调高了房间的温度。然后他坐到书桌前,翻开那本泛黄的师门手札,在最新一页记录:
“庚子年七月初七,寅时三刻。为沈绮梦行深度记忆重构术。”
“术程四时又三刻,险象环生,然受术者意志之坚,百年仅见。其自行修正术路,弃‘封存’而取‘转化’,以创伤为基石,以自身为锚点,完成意识涅盘。”
“此非催眠之术,乃生命自救之力。师门记载中,成功者三,皆成大器。”
他停笔,看向沉睡中的绮梦。
晨光正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带。她的眉头舒展着,嘴角带着一丝自然的弧度——那不是训练出来的完美笑容,而是肌肉放松时最真实的模样。
也许,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山。
林墨轻轻关上门,留她一个人在晨光与安宁中沉睡。
而在那个刚刚重建的意识世界里,绮梦已经走到了石阶的尽头。
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山顶平台。风吹起她(在意识中她已是短发)的头发,衣袂飘扬。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雾在山腰缠绕,朝阳正从云海尽头升起,将天空染成金红色。
她转过身,看向来路。
石阶从云雾深处延伸而上,清晰而坚实。她知道,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沿着它走回那片广场,触碰那些转化后的记忆。它们不再是无序攻击她的噩梦,而是有序存放的档案。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前方没有具体的路,只有无尽的可能性。她可以在这里建一座小屋,可以开垦一片菜园,可以画画,可以读书,可以做任何“林梦”想做的事。
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山。她开垦,她建造,她定义。
她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把小布兔子放在身边,静静看着日出。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时,一个清晰的念头在意识中浮现:
“我叫林梦。我有一个哥哥叫林墨。我住在清水镇,在书店工作。我喜欢画画。”
“我要好好活着。”
这不是催眠的指令,不是外来的植入。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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