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书萱抬脚迈进去,靴底踩在雪上,“咯吱”一声,像踩破了什么。她走到梨树下,抬头看那风灯,灯罩上绘着一枝海棠,花瓣被火光映得鲜红。她随口道:“板眼很稳,比上次御前稳多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太像长辈点评。果然,少年耳根微红,却还是不卑不亢地回:“殿下懂行。”
四个字,把花书萱噎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个“偷听墙根”的,一时有些讪讪。好在她素来机敏,话锋一转:“‘则为你如花美眷’一句,你尾音收得早,少了‘眷’字该有的缠绵,可是倒仓后不敢放?”
湛昂然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她竟真懂!倒仓后,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省着用嗓子”,他怕劈音,确实收得早。可这点小毛病,连师傅都没挑出来,却被她一语道破。他心服口服,再次躬身:“殿下指点得是,草民再试一次?”
花书萱点头。少年深吸一口气,甩袖、转身,柳枝当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声音拔高: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一回收得慢,尾音像丝线,一圈一圈绕在梨树枝头,又散进雪夜里。花书萱闭眼听,只觉那线缠着自己心脏,轻轻一拽,酸而绵。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是……能一直这么唱下去,该多好。”
湛昂然收势,回头,恰看见她睫毛上沾了一片雪,眨眼时,雪化成水珠,滚落脸颊,像泪。他心口莫名一紧,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只要殿下想听,梨雪社的门就永远为殿下开着。”
话出口,两人都愣住。雪风适时刮过,卷起一地碎玉,也卷得风灯哗啦啦响。花书萱先回神,低头一笑,那笑极轻,却像雪里突然绽开的一朵红梅:“那说定了。”
她转身要走,袍角却被风吹起,勾住梨树枯枝,“嗤啦”一声,裂了道口子。少年忙蹲下身,替她解开,手指不经意碰到她脚踝,冰凉,却带着习武人特有的薄茧。花书萱垂眼看他头顶——黑发里竟夹着两根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她心口微微一刺:他才十五,却已被“戏”与“生计”磨出了老意。
解完袍角,湛昂然后退一步,低头:“夜寒,殿下早些回宫。”
花书萱“嗯”了一声,却没动,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你也别练太晚,嗓子要养。”
“是。”
她这才转身,快步走向巷口。赵侍卫迎上来,把斗篷给她系好,又递上手炉。花书萱抱在怀里,却舍不得点火,只觉那一点点余温,足够她熬过回宫的漫漫长路。
轿子抬起时,她忍不住掀帘回望——梨雪社的后门已关上,风灯却还在枝头晃,灯下那道少年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根倔强的竹,顶风冒雪,也不肯弯。
她忽然想起自己批过的一道折子:江南有个小县,洪灾后百姓无屋可住,却因“赋税未清”,朝廷迟迟不肯放赈。她朱笔一挥,批了“先赈后奏”四字,却知底下人阳奉阴违,真正能住进茅棚的,不过十之三四。那一刻,她只觉无力;可此刻,她听见那一句“只要殿下想听,梨雪社的门就永远为殿下开着”,竟莫名生出一点新的力气——
原来,她也能被“需要”,被“等待”,被“承诺”。
轿子转过巷口,梨雪社的吊嗓声又起,隔着墙,隔着雪,隔着五年光阴,一声一声,像有人在黑夜里点灯,一盏一盏,亮给她看。
她抱紧手炉,轻声道:“赵成。”
“属下在。”
“以后每旬三、七,夜里路过,都不必催。”
赵成低头笑:“属下明白。”
雪落无声,轿影渐远。风灯下,少年收势,抬头望月,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在掌心化开,凉而短,却足够他记很久——
记到下一次,她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