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京师连日大雪,长公主府西苑早被琼枝玉叶覆了厚厚一层。暮色刚落,檐下羊角灯次第点亮,昏黄灯晕映着雪地,像一轮轮跌碎的月亮。
花书萱命人在梨雪小筑的抱厦里生起地龙,又另置一只红泥小炉,炉上坐着素银汤壶,水声咕噜,像雪底暗涌的泉。案几是紫檀木,嵌着铜火箸,案心一字排开十二只天青釉茶盏——她今日想尝分茶,也想尝一尝“闲话”。
湛昂然推门而入时,肩头落满雪。他着墨青棉袍,腰间悬一条白练,发上雪粒遇热即化,沿鬓角滑入颈窝,冷得他微微吸气,却笑得温雅:“来迟了,雪迷了路。”
花书萱抬眼。四十出头的男子,眼尾纹路在灯火下清晰,像戏台旧幕裂开的缝,却掩不住眸中澄光。她心头微软,伸手拂去他鬓边残雪:“梨雪小筑就在府内,你也能迷路?”
“不是找不到,是舍不得快走。”他低笑,“一路看雪,看忘了时辰。”
炉水恰沸,蒸汽在两人之间升腾,像一层柔纱,隔开尘世,也隔开流言。
分茶需静。她先用竹夹取茶饼,在炭火上微炙,茶香便如雾四散;再以石磨细细碾,罗筛过,茶末堆雪。湛昂然接手,注水、击拂,手腕轻转,汤面渐起乳花,一朵两朵,像雪里突然绽的玉梅。
茶分三盏。第一盏敬炉,第二盏敬雪,第三盏——他推到她面前。
“尝尝,看比得上内造‘龙园胜雪’么?”
她抿一口,微苦,回味却甘,像把一整座春山含在舌尖,眼里便浮起笑:“好。只是茶好,水也好,人更好。”
一句“人更好”,像火星溅进干柴,他耳根瞬间红了,垂眼掩住,借喝茶咽下那一点烫。
茶过三巡,闲话登场。窗外雪势更大,风拍窗棂,“啪啪”作响,像催更的更鼓,也像催话的鼓槌。
花书萱先开口,语气淡得像拉家常:“今日进宫,阿璟又催我——‘阿姐年过不惑,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搪塞过去,他却穷追不舍。”
湛昂然手指摩挲盏沿,低声问:“殿下……如何搪塞?”
“我说,”她抬眼,目光笔直,“我早已有人,只是不便成亲。”
他心头一撞,茶面微漾,却强自稳声:“那……殿下该答允。臣……微贱,却不惧流言。”
“惧不惧,不由你说了算。”她轻叹,“由我。由我担了二十年骂名,也由我再担二十年。”
话到这里,静了。炉火“噼啪”爆出一粒火星,溅在他手背,烫得他缩指,也烫破了沉默。他抬眼,第一次直视她:
“书萱,我若娶你,史书必污你清名。后世将说,长公主下嫁戏子,私情误国,半生英名毁于一旦。我……舍不得。”
声音哑而颤,像压抑多年的潮,突然找到缺口,一泻而出。他眼眶微红,却固执地抿紧唇,等一个宣判。
花书萱看着他,目光柔软,又带一点无奈的怜:“昂然,我若嫁你,史书亦污你艺名。会说你以色事人,借公主梯荣,梨雪社成外戚之窟。你半生清誉,亦毁于一旦。我……也舍不得。”
两句话,像两柄薄刃,同时刺向彼此,却又同时停住,谁也不敢再深一寸。炉火映在两人脸上,红得发烫,泪却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