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半晌,花书萱忽然起身,走到西窗下。窗棂半开,雪光透入,把她的影子投在东墙,修长、笔直,却带一点孤独的薄。她抬手,影子也抬手;她侧身,影子亦侧身,像另一个自己,被困在墙里,走不出,也融不掉。
湛昂然跟过来,立于她身侧。两个影子便重叠,又分开,像水中两株芦苇,风来便俯身相就,风停又各自挺立。他抬右手,影子只到肩,再抬不上;她抬左手,与他的影子交扣,十指交叠,却无声。
“瞧,”她轻声,“就这样,已很好。”
他喉头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好。”
回到炉边,茶已凉。她重新注水,声音低缓,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十三岁监国,我第一夜批折子,到天亮。窗外雪厚三寸,我踏雪去梨雪社,听你唱《思凡》。那时我想,原来人间还有这样的声音,能让我忘记御案上的血。后来我日日绕勾栏巷,不是贪玩,是贪那一点人声。再后来,箭雨、兵变、废相、还政……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我早已不是‘待字闺中’,是‘御笔亲批’。嫁,如何嫁?嫁了,把江山交予谁?”
她抬眼,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不嫁,不是为你,是为我。我舍不得江山,更舍不得江山里——那个还能听你唱曲的自己。”
湛昂然静静听,泪却滚落,迅速渗入衣襟,只剩一点暗色。他伸手,覆在她手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懂。我十岁入梨园,只想吃饱。后来唱红了,想唱给一个人听。再后来,那人把江山托给我唱,我便唱。唱到刀光剑影,唱到血雨腥风,唱到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戏还是真。如今,戏台空了,我若娶你,便是把‘戏’拖进‘真’,把‘真’染成‘戏’。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因我,再沾尘埃。”
茶凉透,炉火将熄。两人却不再说话,只并肩坐在炉前,看炭火由红转暗,由暗转灰,像看一场日落,又看一场月升。窗外雪光映进来,把侧脸镀上一层银,轮廓清晰,却不再锋利。
花书萱忽然侧身,把头靠在他右肩——伤肩,他却一动不动,任她靠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这样吧。并肩而坐,已胜人间无数。史书要写,由它写;后人要骂,由它骂。我们活我们的,不偷不抢,不欺世,不负己,便够了。”
他垂眼,泪落在她发间,迅速消失,只余一点温热。他抬左手,覆在她手背,十指交扣,像扣住一段旧时光,也扣住往后余生:
“好。并肩而坐,已胜人间无数。”
更深漏残,炉火成灰。窗外雪停,云幕拉开,一弯冷月挂在梨树枝头,像一把薄刃,又像一只冷眼,静静俯瞰人间。
室内,两道影子并肩坐在炉前,影子交叠,却不再分开。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响,溅起一点火星,照亮两张侧脸——
一张不再年轻,却仍倔强;
一张不再艳绝,却仍温柔。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只让夜把影子越拉越长,越拉越淡,淡到与月光融为一体,再分不清谁是戏,谁是真,谁是影,谁是身。
可掌心相触的温度,是热的——
热得足以熬过整个冬天,也足以抵挡,史书里那一笔即将到来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