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手握那三枚流转着不朽光辉的金苹果,立于归航的船头。阳光洒在他覆满征尘的双重狮皮上,却难以驱散他眉宇间沉淀的、源自世界边缘与苍穹重压的冰冷疲惫。金苹果在掌中微微发热,那磅礴的生命力与他体内因连番死战、代天负穹而积累的暗伤与倦怠格格不入,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看似圆满的功业背后,所付出的代价是何等沉重。
船只驶入熟悉的希腊海域,提林斯那巨石城墙的轮廓再次显现。然而,这一次,没有传令官在港口等待。当赫拉克勒斯踏上陆地,将那三枚足以令任何凡人君王疯狂的圣果呈上时,欧律斯透斯甚至没有让他进城。命令是通过一位躲在厚重城门缝隙后的、声音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宫廷内侍传达的,那声音尖细得如同夜枭哀嚎:
“走!拿着你那该死的果子离开!国王……国王不想再看到你!你的……你的最后一项功业……在……在冥府!去把那……那看守冥界入口的、哈迪斯的三头獒犬刻耳柏洛斯……生擒回来!!完成它……你就……你就自由了!快走!立刻!”
话音未落,城门便“轰”地一声死死关闭,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赫拉克勒斯身上那来自世界边缘与屠神戮魔的煞气所沾染。
第十二项功业。目标,竟是冥王哈迪斯的看门犬,刻耳柏洛斯!生擒!这意味着,赫拉克勒斯必须闯入死者之国,面对冥府的主宰,从无数亡魂与恐怖守卫之中,带回那头连神明都忌惮三分的魔物!
这已非考验,而是赤裸裸的、意图将他永久放逐于死亡国度的谋杀。欧律斯透斯的恐惧,终于演变成了最恶毒的疯狂。
赫拉克勒斯站立在紧闭的城门外,手中金苹果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低头看着这历经千难万险得来的圣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自由?以闯入冥府、挑战哈迪斯为代价的自由?
他没有愤怒,没有抗议。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他。他转身,没有再看提林斯一眼,向着南方,向着传说中通往冥府的入口——塔那隆海角走去。
他的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既然命运将他推向深渊,那他便深入渊底,看看那黑暗的尽头,究竟是何光景。
塔那隆海角,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啃噬着墨绿色的、仿佛永不平静的海水。空气中弥漫着海腥与一种若有若无的、来自地底深处的腐朽气息。这里没有神庙,没有祭坛,只有一个被海浪常年冲刷出的、深不见底的洞穴,阴冷的风从洞中呼啸而出,带着亡魂的絮语与冥河的寒意。
在踏入洞穴前,赫拉克勒斯进行了最后的准备。他寻来黑色的公羊,举行了献给哈迪斯与珀耳塞福涅的献祭,祈求冥府主宰他的到来。他佩戴上能够抵御冥府死气的护身符,紧了紧肩上的涅墨亚狮皮——这刀枪不入的神物,或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死亡的侵蚀。
然后,他深吸一口属于生者世界的、带着咸腥味的最后一口空气,义无反顾地步入了那片永恒的黑暗。
洞穴向下倾斜,深入,再深入。光线迅速消失,唯有某些发光的苔藓或游荡的、苍白的亡灵提供着微弱的照明。气温骤降,呵气成霜。道路崎岖难行,布满了滑腻的苔藓与尖锐的岩石。耳边开始充斥各种声音——亡魂无休止的叹息、哭泣、忏悔,以及某种巨大锁链拖曳的沉闷回响。
他沿着唯一的路径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宽阔、流速缓慢、河水漆黑如墨、散发着冰冷与遗忘气息的河流——阿刻戎河,怨叹之河。浑浊的河水中,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出,无声地挥舞、抓挠,仿佛想要将任何活物拖入那永恒的沉寂。
河畔,停泊着一艘破旧的小舟。舟上,一位身披黑色斗篷、身形佝偻、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摆渡人,正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赫拉克勒斯。他是卡戎,冥河的摆渡者,只渡死者,不渡生人。
“活着的灵魂……退去……此地……非汝应来之处……”卡戎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磨石摩擦。
赫拉克勒斯没有言语,只是将一枚作为船资的银币(古希腊习俗,死者口中会放一枚银币付给卡戎)递了过去。那银币在冥府的微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卡戎盯着那枚银币,又看了看赫拉克勒斯身上那浓郁的生机与磅礴的神力,沉默了片刻。最终,他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了银币,侧身让出了位置。“……仅此……一次……”
赫拉克勒斯踏上小舟。卡戎撑起长篙,小舟无声地滑入漆黑的河水。那些水中的亡魂似乎感应到了生者的气息,变得更加躁动,苍白的手臂如同水草般缠绕向船身,发出无声的嘶嚎。赫拉克勒斯只是静静站立,身上散发出的半神威压与狮皮的神性,让那些亡魂不敢真正靠近。
渡过阿刻戎河,前方是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死寂的灰色原野——真理田园。无数透明的、面容模糊的亡魂在此处无意识地徘徊游荡,重复着生前的动作,发出空洞的呢喃。
赫拉克勒斯没有停留,继续深入。他穿越了真理田园,来到了冥王哈迪斯与冥后珀耳塞福涅所在的宫殿——那是一座由黑曜石与苍白巨骨筑成的、宏伟却毫无生气的建筑。宫殿门前,流淌着两条更加着名的冥河——火焰之河 phlegethon 与誓言之河斯堤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