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的午后,像被一块浸饱了水的棉絮裹住,湿热的气息无孔不入,黏在皮肤上,腻得人浑身发沉。
日头正盛,悬在骑楼群的上空,金晃晃的光线砸下来,被错落的骑楼飞檐切割成碎金,洒在底下的青石板路上。那石板路被晒了整整三个时辰,烫得能烙熟半生的鸡蛋,脚踩上去,隔着千层底布鞋都能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气顺着脚心往上窜,逼得行人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骑楼的廊柱斑驳,爬满了青苔,有些地方的水泥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
廊下零零散散摆着几个小摊,一个老汉守着竹筐,筐里堆着刚摘的杨桃,青黄相间,带着晨露蒸发后留下的湿痕,他用蒲扇扇着风,嘴里吆喝着:“杨桃——甜过蜜咯——五分钱一斤——”声音被湿热的空气揉得发黏,飘不远就被另一阵叫卖声盖过:“豆腐花——凉浸浸的豆腐花——三分钱一碗——”卖豆腐花的妇人推着小木车,车身上放着瓦缸,盖着纱布,走一步晃一下,纱布下渗出细密的水珠,在石板路上留下浅浅的湿痕。
偶尔有“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穿透喧嚣,骑车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车后座捆着的竹筐用麻绳勒得紧紧的,里面的青菜还带着几分晨露的湿气,翠绿的叶子蔫蔫地耷拉着,却依旧透着新鲜劲儿——那是赶早市的农户剩下的,要趁着日头还没把水汽蒸干,送到巷弄深处的饭馆去。
远处的国营商店挂着褪色的红招牌,“羊城第一百货商店”几个宋体字被晒得有些发白,橱窗里摆着几匹的确良布料,红的、蓝的、灰的,整整齐齐叠着,旁边放着几双解放鞋和搪瓷缸。
商店门口的大喇叭挂在电线杆上,用带着浓重粤腔的普通话反复播报着:“广大社员同志们,春耕生产进入关键时期,务必抓住晴好天气,抢种抢收,确保今年粮食大丰收……同时,严厉打击倒买倒卖、投机倒把行为,维护市场秩序,保护人民群众利益……”喇叭的音质沙哑,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刚传到巷口,就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自行车铃声、邻里间的粤语闲聊声盖过了大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音节在湿热的空气里漂浮。
鬼子六站在一栋老居民楼的二楼阳台上,指尖夹着的烟卷已经燃到了烟蒂,暗红火苗顺着烟纸往上窜,快要烧到手指。他正出神地望着巷口,直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痛,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缩回手,将烟蒂往阳台栏杆上一摁,“滋”的一声,火星熄灭,留下一小团黑色的烟灰。他抬手揉了揉被烫到的指尖,又忍不住朝巷口望了望,眼神里翻涌着几分焦灼,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胸口微微起伏。
这焦灼里,又掺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自从三天前接到老大的消息,说要回羊城来,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白天要盯着跑单的兄弟们,要应付道上的试探,还要提防革委会的人突然上门,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当年在三乡镇跟着老大打天下的日子,还有这几年在羊城打拼的艰辛。他知道,老大这次回来,绝不会只是简单的探望,一定有大事要办——而这大事,或许能让他们兄弟俩在这南粤大地,真正站稳脚跟。
他所在的这栋居民楼,是典型的岭南老建筑,青砖墙被岁月浸得发黑,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纹理,像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木窗棂是老式的方格样式,被雨水泡过,被日头晒过,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泛着油亮的黑。阳台上晾着几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衣裳,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那是他特意让手下兄弟挂的,乍一看,和巷子里其他普通住户没什么两样,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起眼的二楼,竟是他们在羊城的核心据点——所有的跑单业务调度、财务结算、消息传递,都在这里进行。
鬼子六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那道疤从眉骨延伸到颧骨,浅浅的一道,却像刻在骨子里似的。他想起当初还进入羊城这地方,为了完成老大的规划,被一群地痞用碎酒瓶划伤的场景。那时候他愣头青一个,只知道用蛮力往前冲,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后怕,却也庆幸——正是那道疤,让他成熟了很多,随后在道上有了几分名气,也让老大更加信任他,把羊城这么重要的地界交给了他打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敦实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搬货、握刀,显得有些粗大。这几年在三乡镇,他从一个跟着老大混饭吃的小弟,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鬼爷”,手下管着上千号人,说起来风光,可其中的难处,只有他自己知道。革委会的人时不时来“巡查”,实则是敲竹杠;道上的帮派见他们生意好,明里暗里使绊子;还有些兄弟心思不正,想拉人另起炉灶……每一步,他都走得小心翼翼,全凭着老大当年定下的规矩,还有心里那份对老大的忠诚,才撑到了现在。
巷口的脚步声就是在这时传来的,不疾不徐,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节奏平稳,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慑力,像是重锤敲在人心上。鬼子六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乡镇的山林里,在黑市的巷弄里,无数次在身后响起,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眼睛一亮,原本焦灼的眼神瞬间被狂喜取代,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连脸上的疤痕都仿佛柔和了几分。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到楼梯口,脚步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楼梯间阴暗潮湿,常年见不到阳光,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煤油灯燃烧后的焦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墙壁上黑乎乎的,布满了手印和划痕,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地上散落着几片枯叶和灰尘。鬼子六却毫不在意,他扶着楼梯扶手,探头往下望,心脏“砰砰”地跳着,像要跳出胸腔。
“老大!”当江奔宇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时,鬼子六的声音里难掩激动,带着几分哽咽。他连忙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接过对方肩上的帆布包——那帆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老大一路从香港过来,肯定累坏了。
他比江奔宇矮了半个头,身材敦实,站在江奔宇面前,像一棵扎实的老槐树。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格外真切,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那道疤痕也因为主人的兴奋,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
江奔宇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像午后透过云层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却又不失沉稳。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腕上青筋隐隐可见,那是常年锻炼留下的痕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几缕发丝顺着脸颊垂下,沾着细密的汗珠。尽管一路风尘仆仆,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这阴暗的楼梯间,看穿羊城的每一处隐秘角落。
“六子,别来无恙。”江奔宇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几分旅途奔波后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抬眼扫了一眼楼梯间的环境,目光在墙角的蛛网和地上的灰尘上稍作停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六子虽然干练,但这楼梯间的卫生,还是有些疏忽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迈步走上二楼。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楼梯的中央,没有发出鬼子六那样的“吱呀”声,仿佛脚下不是破旧的木楼梯,而是平坦的大道。
鬼子六跟在他身后,看着老大宽阔的背影,心里一阵感慨。老大还是老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场,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稳稳接住。当年在三乡镇,他们被十几倍的地痞围攻,老大就是这样,背着受伤的兄弟,一步步突围,眼神都没乱过。那时候他就知道,跟着这样的老大,准没错。
二楼的主屋收拾得还算整洁,和阴暗潮湿的楼梯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张八仙桌摆在屋子正中,桌面是暗红色的木头,被擦得锃亮,能映出人的影子,桌角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浅色木纹。四条长凳并排放在桌子两侧,同样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墙上贴着一张有些褪色的“劳动最光荣”标语,红纸已经变成了浅红色,边角微微卷起,旁边挂着一个老式挂钟,黄铜色的钟摆左右晃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清晰而有规律,像是在记录着时光的流逝,也给这安静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屋角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粗瓷茶壶,壶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颜色已经有些暗淡,旁边放着三个茶碗,同样是粗瓷的,边缘有些磕碰。茶碗旁边,还有一小碟花生米,颗粒饱满,是用盐炒过的,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覃龙早已提前进到屋里,他身材高大魁梧,比江奔宇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宽阔,像一堵墙。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劳动布褂子,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紧抿着,眼神却始终保持着警惕,时不时扫一眼门口和窗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是江奔宇最信任的保镖,跟着江奔宇多年了,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见江奔宇进来后,覃龙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老大。”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废话。他的目光在江奔宇身上停留了一瞬,确认老大安然无恙后,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眼神里的警惕依旧没有散去。
江奔宇点点头,径直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茶壶是温的,里面泡的是本地的凉茶,用金银花、菊花和甘草熬制的,清热解暑。他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汤呈淡黄色,清澈透亮,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江奔宇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水的清苦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凉意,稍稍驱散了一路的燥热和疲惫。他放下茶碗,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鬼子六身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怎么来了?一句来都看到,现在整个羊城都热闹了起来。”
鬼子六在江奔宇对面坐下,屁股只沾了半个凳子,显得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他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喝了一口,才慢慢说道:“老大,您是不知道,这几天羊城都快炸锅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香港有一批货要进来,现在不管是道上的,还是市井里的小商贩,都盯着这事儿呢。”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几分凝重:“不光是我们这些混道上的,就连那些革委会的人,还有一些吃公家饭的,也在暗地里打听消息。您想想,香港来的货,那可都是紧俏玩意儿,电子表、的确良布料、磁带,还有些稀罕的小家电,像电风扇、录音机,随便倒腾一下,就能赚不少。前几天我听一个跑单的兄弟说,有人愿意用半个月的工资,换一块香港产的电子表,您说这得多抢手。”
鬼子六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巷子里的小商贩,天天都在议论这事儿,有人说这批货价值几十万,有人说上百万,越传越玄乎。还有些胆子大的,已经开始四处找关系,想打通渠道,能先拿到货。道上的几个帮派,像东联帮、南头帮,都在暗地里调集人手,看那样子,是想抢这批货。”
江奔宇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眉头微挑,脸上露出几分好奇:“哦?还有这事儿?具体是什么货,什么时候到,有没有准信?”他心里其实早有预料,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慢慢吹到南粤,香港和内地的贸易往来会越来越频繁,这类“水货”的消息也会越来越多,但他没想到,这次的风声会这么大,连革委会的人都掺和进来了。
“哪有什么准信啊,”鬼子六苦笑了一声,摊了摊手,“都是道听途说,版本多得很。有人说是从蛇口那边过来,走陆路,夜里偷偷运进来;也有人说是走珠海的水路,用渔船载过来;还有人说这批货数量不小,足足有几大卡车,足够让羊城的人抢破头。现在大家都跟疯了似的,四处找关系,就想能分一杯羹。”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昨天还有东联帮的老大托人来问我,说想跟我们合作,一起抢这批货,事成之后五五分账。我没敢答应,说要等老大您回来再定夺。”
一旁的覃龙闻言,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原本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青筋凸起。他抬眼看向江奔宇,正好对上对方投来的目光,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覃龙跟着江奔宇多年,深知这种“热门货”背后往往藏着不小的风险——道上的争抢容易引发火拼,伤亡是小事,一旦闹大了,惊动了上面,就会引来麻烦;而官方的介入更是棘手,革委会的人本来就对他们这些“做买卖”的人虎视眈眈,要是被他们抓住把柄,扣上“投机倒把”“黑帮团伙”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这和他们答应香港郑家的协议,才不过三天就传得满城皆知了。三天前,江奔宇在香港和郑家达成合作,要从香港运一批紧俏物资进来,走的是秘密渠道,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第一笔交易,没想到风声竟然泄露得这么快。这背后,到底是有人无意传播,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覃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神也变得更加凝重。
江奔宇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击着八仙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节奏平稳,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相互呼应。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爽朗,打破了屋内的凝重气氛:“不管那些事先,先来说说我们的鬼爷现在混得怎么样了。我可是听说,鬼爷在羊城的名号,如今也是响当当的啊!”
鬼子六脸上一红,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谦逊,又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老大,您说笑了。什么鬼爷不鬼爷的,都是兄弟们抬爱。六子现在拥有的一切,还不都是老大您的功劳。当年若不是您带着我在三乡镇站稳脚跟,教我怎么做事,怎么看人,又把羊城这么好的地界交给我打理,我哪有今天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恭敬:“再说,现在羊城这边的一切,都是按老大您制定的规则行事。所有的财务都是独立的,专门请了靠谱的人负责——就是当年在三乡镇帮我们管账的老陈,您还记得吗?他现在带着两个徒弟,天天守在据点里,兄弟们领钱都得经过财务那边登记签字,一分一毫都清清楚楚。而且财务的人还会时不时调动,避免出现猫腻。”
江奔宇看着他诚恳的模样,眼中露出几分赞许。当年在三乡镇黑市里,鬼子六就以忠诚干练着称,做事踏实,不贪小利,如今看来,他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六子,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江奔宇的语气带着真心的认可,“我没有看错你。说说,现在具体发展得怎么样了?核心的业务都铺开了吗?”
鬼子六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拘谨一扫而空,眼神里充满了自信:“老大,您是不知道,羊城这边的环境,比三乡镇宽松多了。您要是做小生意,那些革委会的人基本都不会管,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不跟他们对着干,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谁也不想真的把人逼急了——真逼急了,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就说上个月,有个兄弟在火车站帮人接货,被革委会的人拦住了,说是要检查。那兄弟按您教的,态度恭恭敬敬的,给他们递了烟,又说这是帮国营商店接的货,他们看了看,也没真的为难,随便翻了翻就放行了。”鬼子六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