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伶仃洋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黑丝绒,沉沉地低垂在海平面上,稀疏的繁星如同被顽童随手撒落的碎钻,在丝绒上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
海风带着独有的咸湿气息,卷着浪涛的凉意,狠狠拍打在江奔宇的脸上,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被风灌得鼓鼓囊囊,猎猎作响,衣角拍打在甲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渔满仓”号渔船在浪涛中微微起伏,船身斑驳的油漆下,锈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爬满了船舷和甲板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常年被海风侵蚀、被海浪冲刷留下的痕迹。
甲板上杂乱地堆着几张破旧的渔网,网眼间还挂着细碎的海草和未干的水珠,散发着淡淡的海腥味;几只竹编的渔篓倒扣在一旁,篓壁上沾着褐色的泥垢;还有几筐刚捕捞上来的海鱼,银灰色的鳞片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光,鱼鳃微微翕动,新鲜的鱼腥气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渔网的霉味,形成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气味,将整艘船包裹其中。这股气味,正是接应船特意安排的伪装——一艘连夜捕鱼归来的普通渔船,本该就是这副模样。
江奔宇靠在船舱的栏杆上,指尖传来栏杆冰凉粗糙的触感,锈迹蹭在指腹上,留下一层暗红色的印记。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警惕地扫过漆黑的海面,远处的浪涛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翻滚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将这艘小小的渔船吞噬。
拥有前世经验的他,比谁都清楚这片海域的凶险,不仅有变幻莫测的风浪,更有无处不在的巡逻艇和密不透风的检查。
“江先生,坐稳了,前面就是中英海域交界线,巡逻艇常在这里打转。”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江奔宇转过头,看到船长老陈正握着船舵,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海面。老陈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让他的脸庞刻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是被海风用刻刀精心雕琢过一般。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能在漆黑的夜里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手上的老茧厚得能磨破帆布,紧紧攥着船舵,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辛苦陈叔了。”江奔宇低声回应,顺势往栏杆上靠得更稳了些。渔船在浪涛中颠簸得愈发厉害,像一片失去方向的叶子,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随波逐流。他能感觉到船身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仿佛要将人从甲板上甩出去。
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帆布挎包,挎包的布料粗糙,里面装着几包压缩饼干和一壶水——这是他明面上为应对突发情况准备的应急物资。但真正让他心安的,是藏在随身空间里的“宝贝”。他集中精神,意念一动,便能“看到”那个清凉干燥的空间:五千多台晶体管收音机整齐地排列着,黑色的外壳泛着哑光,密密麻麻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数百台卡式录音机堆放在一侧,旁边还码着一箱箱录音带,磁带的标签上印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名称;琳琅满目的电子表和计算器占据了空间的一角,电子表的表盘泛着淡淡的荧光,计算器的按键光滑锃亮;还有那些色彩鲜艳的尼龙布料,红的、黄的、蓝的,像一道道彩虹铺展开来;香皂香水的气息在空间里弥漫,混合着罐头零食的香味,形成一股奇异却让人安心的味道,更不要说,早早呆在空间里的财富和物资。
这个随身空间不仅能容纳海量物资,还能保持恒温干燥,让所有东西都完好无损。此刻,这座移动的秘密仓库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香港运回来的“硬通货”。在那个物资匮乏、信息闭塞的年代,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就能让一个家庭成为邻里羡慕的对象,一块电子表能成为年轻人最引以为傲的配饰,而尼龙布料做的衣服,更是时尚与身份的象征。这些在香港随处可见的东西,到了内地,便成了供不应求的稀缺品。
江奔宇的目光投向香港的方向,夜色中,九龙工业区的灯火早已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天边晕染开来。几个小时前在香港仓库的紧张时刻,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此刻,虽然已经驶慢慢离了香港的海域,但江奔宇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英国海上巡逻队的嗅觉远比港英联合警方更敏锐,这片中英交界的海域是他们的重点巡查区域。一旦被发现,不仅这些价值连城的物资会被没收,他和整船人都可能面临牢狱之灾,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关掉甲板灯,引擎减速,顺流漂。”老陈突然压低声音下令,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速而默契。甲板上唯一的一盏白炽灯被熄灭,那点微弱的光芒消失的瞬间,渔船便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减弱,从之前的“隆隆”声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喘息。渔船借着海浪的推力,缓缓向前行驶,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江奔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顺着老陈的目光望去,只见左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两道刺眼的光柱,正如同鬼魅般朝着他们的方向扫来。那光柱在漆黑的海面上格外醒目,所到之处,海浪的波纹都清晰可见,仿佛将黑夜撕开了两道口子。
“是英国皇家海军的‘海豚’级巡逻艇,速度快,火力强,还有雷达探测。”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握着船舵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大家别慌,按原计划来,装作刚捕鱼回来,准备靠岸补给。”
江奔宇屏住呼吸,身体微微下蹲,躲在甲板上的渔篓后面。渔篓里的海鱼似乎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不安地蹦跳着,溅起的海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紧紧盯着那两道光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在耳边回响,盖过了海浪的声音。
巡逻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银灰色的船身在夜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船舷上印着英国皇家海军的徽章,在光柱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甲板上站着几名穿着白色制服的英国士兵,他们的身影笔挺,手里端着枪,枪口在夜色中泛着寒光。士兵们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海面,仿佛要将每一处可疑的角落都看穿。
巡逻艇的速度很快,浪花拍打在船身两侧,发出“哗哗”的巨响,像是在宣告着它的到来。两道光柱如同探照灯一般,在海面上来回扫描,所到之处,海面被照得如同白昼,任何一点异动都无所遁形。江奔宇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知道,此刻不能有任何异动,一旦被巡逻艇上的士兵察觉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把渔网撒下去一些,动作慢点,别发出太大动静。”老陈对船员们使了个眼色,眼神中传递着沉稳与坚定。
两名船员立刻会意,拿起旁边的一张渔网,假装整理渔具,动作缓慢而自然。他们将一部分渔网轻轻撒入海中,渔网在海面上展开,像一张巨大的网,无声地沉入水中。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看起来就像普通渔民在整理捕捞工具,看不出丝毫破绽。
江奔宇的目光紧紧盯着巡逻艇,看着它一点点靠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士兵们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混合着警惕与审视。其中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拿起望远镜,对准了“渔满仓”号,仔细观察着甲板上的一切。他的目光在渔篓、渔网和海鱼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光柱扫过渔船的甲板,江奔宇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刺眼的光线。他能感觉到光柱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那一刻,他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直到光柱移开,他才敢悄悄抬起头,继续观察着巡逻艇的动向。
“船上的人,停下接受检查!”一名英国士兵用生硬的中文喊道,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在海面上回荡,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威严。
老陈立刻停下船舵,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朝着巡逻艇的方向挥手:“长官,我们是捕鱼的渔船,刚出海回来,船上都是新鲜的海鱼,没有违禁品啊!”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听起来朴实而真诚,完全符合一个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的形象。
巡逻艇缓缓靠近“渔满仓”号,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剩下不到十几米。江奔宇能清晰地闻到巡逻艇上散发出来的柴油味,混合着海水的咸味,形成一股刺鼻的气味。英国士兵们端着枪,警惕地盯着渔船的每一个角落,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其中两名士兵放下了一块跳板,跳板的一端搭在巡逻艇上,另一端缓缓落在“渔满仓”号的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江奔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悄将手伸进帆布挎包,摸到了里面的一把短刀。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刀身是不锈钢材质,泛着冷光,刀柄被磨得光滑圆润。这是他最后的防身武器,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使用。但此刻,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打开船舱,我们要检查!”军官模样的人再次喊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老陈连忙点头哈腰,脸上的笑容更加憨厚:“好嘞,长官,马上就打开,您慢慢检查!”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边的船员打开船舱的门。
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将船舱的木门缓缓推开。船舱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老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点亮后,微弱的灯光照亮了船舱内部。船舱里堆满了渔具、粮食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几个装满海鱼的木桶,看起来和普通渔船的船舱别无二致,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江奔宇假装成一名帮忙的船员,在甲板的阴影面里搬着鱼筐。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故意装作有些吃力的样子,符合一个普通渔民的形象。他屏住呼吸,能清晰地感受到巡逻艇上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他能听到士兵们交谈的声音,虽然听不懂英文,但从他们的语气中,能感受到那种警惕与审视。
一名士兵登上了渔船,手里的枪端得笔直,枪口微微上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甲板和船舱的每一个角落。他走到渔篓旁边,用枪托轻轻拨了拨里面的海鱼。海鱼受惊,纷纷蹦跳起来,溅起一身海水,打湿了士兵的裤腿。士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似乎对这湿漉漉的环境很是厌恶。他又走到渔网旁边,仔细检查了一番,用手摸了摸渔网的质地,又看了看网眼间的海草和水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另一名士兵则走进了船舱,用手电筒四处照射,灯光在船舱里来回晃动,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他翻查着船舱里的物品,拿起一个装着粮食的布袋,打开看了看,又随手扔了回去;他又检查了几个渔具箱,里面都是一些破旧的渔网、鱼钩和鱼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手电筒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晃动,映出他严肃而警惕的神情,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江奔宇的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粘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加速和血液流动加速的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舞。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士兵们不要发现任何破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士兵的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悄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名在甲板上检查的士兵。士兵的目光在甲板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江奔宇身上。江奔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低下头,继续假装搬着鱼筐,动作更加缓慢而笨拙。士兵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转身走向了船舱门口。
“长官,船舱里都是渔具和鱼,没发现违禁品。”检查船舱的士兵走了出来,对军官敬了个礼,又拍了拍怀里厚厚凸起的东西——那是老陈悄悄塞给他的两条香烟,在那个年代,香烟是打通关系的硬通货。
军官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接过士兵递过来的香烟,打开看了看,眼睛不由一亮,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又皱了皱眉,目光再次扫过渔船的甲板,似乎有些不甘心,想要找到点什么。他拿起望远镜,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海面,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后,才挥了挥手,用英文对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好了,放行。下次遇到巡逻,主动停下接受检查!”一名士兵用中文喊道,声音依旧生硬,但语气中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不耐烦。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老陈连忙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容,目送着巡逻艇离开。
巡逻艇上的士兵收起跳板,两道光柱从渔船身上移开,转向了其他海域。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越来越响,巡逻艇缓缓驶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两道逐渐远去的光柱,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