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香港,夏季的夜晚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湿热的空气裹着工业废气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九龙工业区的每一个角落。
江奔宇蜷缩在仓库斜对面的废弃集装箱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铁皮,这丝凉意勉强驱散了几分周身的燥热。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被蚊虫叮咬得布满红色疙瘩,新旧交错,有些已经被抓挠得破了皮,渗着细小的血珠。
他耐心等待着,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眉心,拇指抵着鼻梁两侧的晴明穴,这是他多年执行任务养成的习惯,既能缓解紧张,又能让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明。
指尖的皮肤触到眉心的汗珠,冰凉一瞬,随即被体温焐热。他调整着呼吸,采用腹式呼吸法,吸气时腹部缓缓鼓起,像充气的皮囊,呼气时慢慢收缩,将胸腔里的浊气尽数排出。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而平稳,带着节律感,如同深夜里静静流淌的河水,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蚊虫像是嗅到了新鲜的血液,成群结队地围着他打转,发出“嗡嗡”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无数根细针在耳边穿刺。一只花脚蚊子落在他的胳膊上,细长的口器迅速刺入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瘙痒,紧接着,痒意像潮水般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游走。江奔宇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手指微微蜷缩,几乎要抬起来去挠,但他硬生生忍住了。他知道,此刻哪怕是轻微的挠痒动作,都可能发出窸窣声,被仓库门口的保安察觉。
他能感觉到小腿上也有几只蚊子在肆虐,痒得钻心,仿佛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动,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蚊子叮咬时腹部逐渐鼓起的触感。他咬了咬牙,舌尖抵着上颚,用疼痛来转移注意力,目光死死锁定着仓库门口的两个保安,不敢有丝毫松懈。
心跳得很快,像一面被急促敲响的牛皮鼓,“咚咚咚”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发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一次收缩和舒张,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跳到空气中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委托人郑嘉伟的情报,那带着港腔的普通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字字清晰:“午夜十二点换班,只有十分钟空档,仓库里的东西,一件不留,收完立刻走,别留痕迹。”
郑嘉伟找到他时,眼神里满是急切和忐忑,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厚厚的港币,还有一张仓库的简易地图。“江先生,这活儿风险大,但报酬绝对丰厚,事成之后,另有重谢。”郑嘉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仓库里的货,是我那堂兄瞒着家族私吞的,都是紧俏玩意儿,要是被他运出去,我就彻底没机会了。”
江奔宇当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钱袋,没有立刻答应。他做这行多年,从不问委托人的恩怨纠葛,只看任务的难度和报酬是否匹配。但郑嘉伟接下来的话,让他动了心:“里面有不少电子玩意儿,还有日用品,内地现在急需这些东西。”
他知道,这十分钟,是他唯一的机会。香港的港英警方最近查得正严,工业区周围常有巡逻警车出没,红蓝交替的警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而郑家在香港势力不小,若是任务失败,身份暴露,不仅港英警方会全城搜捕他,郑家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他,那些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他将无处藏身。
可惜啊,没有人知道他江奔宇的秘密。他的意识中,藏着一个随身空间,那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任何物品放进去都不会变质,而且只有他能通过意念掌控。这么多年来,这个空间帮他完成了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也让他在多次陷害中多次化险为夷。
这次任务,别人可能需要动用大量人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搬运物资,而他,只需要一个潜入的机会,就能将所有东西收入空间,神不知鬼不觉。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左手腕上那块旧上海牌手表传来的清凉触感。手表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表盘有些磨损,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他倒计时。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急!不急!越是关键时刻,越不能乱了阵脚,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夜风渐渐转凉,带着海边特有的咸湿气息,吹过工业区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呜咽。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划破了工业区的死寂,狗叫声过后,周围显得更加安静了,连蚊虫的“嗡嗡”声都似乎减弱了几分。
江奔宇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仓库门口的两个保安。左边那个身材微胖,穿着灰色保安制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黝黑的脖颈,他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烟雾在他头顶缭绕。右边那个身材瘦高,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时不时地抬手看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显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瘦高个保安抬手拍了拍胖保安的肩膀,嘴里嘟囔着什么,江奔宇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口型能猜到大概是在说“到点了,该换班了”。胖保安点了点头,深吸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直到火星熄灭。两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像是在交接什么,随后转身走进旁边的值班室。
值班室是一间简陋的小平房,窗户上糊着一层薄薄的报纸,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放着当时香港流行的粤语歌曲,歌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就是现在。
江奔宇心中一凛,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瞬间绷紧了身体,双腿蹬地,猛地窜了出去。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解放鞋,鞋底厚实,踩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乎被风吹过的声音掩盖。他的动作迅捷而流畅,身体压低,保持着奔跑的最佳姿态,手臂自然摆动,每一步都精准而有力,朝着仓库门口疾驰而去。
距离仓库还有十米远时,他放慢了脚步,改为猫步,身体贴着墙根移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仓库的墙壁是用铁皮搭建的,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上面布满了锈迹和划痕,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门口的铁门是厚重的钢板制成,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身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显得格外坚固。
江奔宇快速冲到仓库门口,蹲下身,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万能钥匙。这把钥匙通体由黄铜打造,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冰凉刺骨。钥匙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如同迷宫一般,每一道纹路都精准无比,这是委托人郑嘉伟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内部线人那里得到的仓库钥匙拓印,又专门找到香港最有名的老锁匠定做的。老锁匠花了三天三夜,反复打磨,才做出这把完美复刻的钥匙。
他屏住呼吸,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锁孔内壁的纹路。他轻轻转动钥匙,动作缓慢而轻柔,生怕用力过猛导致钥匙折断或者发出太大的声响。“咔哒”一声轻响,清脆而清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一根针掉落在了地上。
江奔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瞳孔微微收缩,他立刻停止了动作,侧耳仔细听着仓库内部和周围的动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风吹过铁皮屋顶的“呼呼”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他耐心等待了十几秒,确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其他守卫出现后,才缓缓推开门缝。
铁门与门框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江奔宇尽量放慢动作,将门缝推到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宽度,然后迅速闪身进入仓库,反手轻轻将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隙,以便观察外面的动静。
仓库内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混杂着灰尘、塑料包装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浓烈而刺鼻,呛得江奔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适应了几秒黑暗,才从帆布挎包里摸出一盏铁皮手电筒。这盏手电筒是他特意准备的,体积小巧,便于携带,而且光线微弱,不会引起远处的注意。他按下开关,一道微弱的光柱在黑暗中扫过,如同黑暗中的一条小蛇,探索着未知的领域。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仓库的面积远比他想象的要大,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排排铁质货架整齐地排列着,高至屋顶,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支撑着整个仓库。货架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箱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些箱子已经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但依旧能看出上面精致的印刷图案和文字标识。
光柱缓缓移动,照亮了箱子上的文字,有日文、英文,还有繁体中文。日文的标识大多是“株式会社”“制造”等字样,英文则是“made in japan”“imported”,繁体中文则标注着“香港总代理”“禁运品”等字样。看到“禁运品”三个字,江奔宇的眼神微微一凝,看来这些物资确实是通过特殊渠道进入香港的,也难怪郑嘉伟如此急于将其夺走。
靠近门口的几排货架上,整齐码放着封装好的晶体管收音机。箱子是硬纸板材质,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膜,上面印着“日本索尼”“松下”的红色logo,格外醒目。每箱上面都用马克笔标注着数量,大多是“20台\/箱”“30台\/箱”,江奔宇粗略估算了一下,仅仅这几排货架上的收音机,就至少有五千多台。
他走上前,轻轻揭开一个箱子的塑料膜,打开纸箱盖。箱子内部铺着一层防潮纸,上面第一排整齐排列着十几台黑色的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机身小巧玲珑,只有巴掌大小,表面光滑,带着金属的冰凉质感,摸起来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机身正面是黑色的塑料外壳,上面镶嵌着透明的玻璃面板,面板后面是调频刻度和指示灯,侧面是调节音量和频道的旋钮,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手感顺滑。
江奔宇拿起一台,指尖摩挲着机身侧面的旋钮,心里一阵激动。他想起在岳父家里时,都羡慕隔壁家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每天晚上都围在他家门口听新闻、听戏曲,妹妹也渴望能有一台,哪怕只是能听听天气预报也好。1977年的内地,物资匮乏,一台晶体管收音机的价格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而且还供不应求,需要凭票购买,多少人排队都买不到。他能想象到,这些收音机如果运回内地,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将会给多少家庭带来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