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广州,夏季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把整座城焐得滚烫。
刚过傍晚,夕阳还在西边的骑楼顶上拖出长长的橘红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热气,混杂着珠江水的腥气、街边凉茶摊飘来的金银花味,还有老城区里家家户户晚饭的油烟香。骑楼底下的石板路被晒了一整天,踩上去还带着灼人的温度,穿着鞋的脚底板隔着薄薄的橡胶,都能感觉到那股子烫意。
越秀区惠福西路的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三层骑楼藏在密密麻麻的老房子中间。底层是间关着门的旧杂货铺,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头纹理,门楣上“为民杂货”的字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顺着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往上走,每踩一步,楼梯板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随时要散架一般。二楼便是江奔宇的落脚地,也是他们这群兄弟在羊城的暂时核心据点。
此刻,阁楼里的吊扇正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吹不散满屋子的焦躁。吊扇是最老式的华生牌,铁制的扇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转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心烦意乱。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两盏煤油灯放在八仙桌的两端,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把屋里几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个扭曲的剪影。
八仙桌是老式的红木材质,桌面被磨得油光锃亮,边缘处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头本色。桌上摆着一个粗瓷茶壶,壶嘴冒着袅袅的热气,旁边放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的凉茶已经凉了大半。墙角堆着几个竹编的箩筐,里面零散地放着一些泛黄的画册,还有几本用线装订的账本,账本的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鬼子六站在八仙桌旁,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水渍。他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被汗水浸湿的脖颈,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眼神里满是焦急和不甘,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
“老大,”鬼子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阁楼里的沉寂,“现在黑水帮那帮龟孙子为主,其他的那些地头蛇小帮派,也跟着起哄,开始针对我们平台的人了——不管是收单的兄弟,还是送货的弟兄,都遭了他们的毒手,轻者被打一顿、货物被抢了,重者被革委会纠察队带走关了起来。”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前天,荔湾区收单的阿明,在上下九的骑楼底下被黑水帮的人堵了,不仅收来的订单被抢了,还被他们揍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家里养伤。还有昨天,海珠区送货的强子,送的货被那帮杂碎扔在地上踩烂了,强子想理论,结果被他们围着打了好几拳,脸都肿得跟猪头似的。”
鬼子六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被他捏得变了形:“这些帮派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我们的画册交易平台做得风生水起,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打压我们!”
江奔宇坐在八仙桌主位的竹椅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衣服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平整利落。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听着鬼子六的汇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偶尔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竹制茶杯。
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变凉了,杯中茶水的水面已经出现一层灰白色的茶油膜,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阁楼里的热气扑面而来,他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只是偶尔抬手,用袖口随意地擦一下。他的心里其实早已掀起了涛浪,鬼子六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根针,刺在他的心上。但他知道,自己是这群兄弟的主心骨,不能乱,必须保持镇定。
“六子,”江奔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这事对我们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鬼子六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询问,却让鬼子六的心里更加忐忑。
鬼子六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账本,翻开泛黄的纸页,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老大,现在羊城七个区——东山区、越秀区、荔湾区、海珠区、郊区,还有一个黄埔区,全都被波及到了。每个区的营业额都在缩水,整体下来,已经缩水一半了!”
他的手指在账本上用力地指了指,语气沉重:“最严重的是我们这里的越秀区,黑水帮的老巢就在这区,他们把我们的收单点、送货路线全给堵死了,越秀区的营业额直接缩水了八成!以前越秀区每天能收一百多单,现在一天顶多二十单,有的时候甚至一单都没有。”
鬼子六的心里又气又急,他跟着江奔宇打天下这么久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困境。他们的画册交易平台,是江奔宇一手创办起来的,里面凝聚着兄弟们的心血。那些画册,就是一个紧俏的商品目录的广告纸,都是兄弟们冒着风险从各个渠道售卖出去的,价格比市面上便宜不少,各区深受街坊邻居的喜爱。可现在,被黑水帮这么一打压,平台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他怎么能不着急?
坐在江奔宇旁边的覃龙,此刻正端着一碗凉茶,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劳动布工装,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听完鬼子六的话,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放下茶碗,碗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江奔宇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抬起手,把茶杯放在八仙桌上,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嗯!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为我们做事的兄弟们,工钱照算!哪怕没活干,也一分都不能少了他们的工钱。”
话音刚落,鬼子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没想到老大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要知道,现在营业额缩水这么严重,资金周转已经有些困难了,老大竟然还坚持给兄弟们发全薪,这让他的心里一阵温暖。他连忙说道:“老大,第一条肯定执行!我一会这就去通知各个区的负责人,让他们给兄弟们传话,让大家放心。”
江奔宇没有看他,继续说道:“第二,让他们把我们画册交易平台被打压的事,给我到处宣传出去!要让全羊城各区的人都知道,不是我们不想卖便宜的物资,是有人故意不让我们卖,不想让老百姓省钱!”
“妙!老大,这招实在是妙啊!”覃龙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把矛盾扩大化,让老百姓都知道黑水帮是在断他们的财路!顾客们都想省钱,现在有人挡住他们省钱的路,他们能答应吗?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黑水帮给淹死!”
覃龙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觉得老大这招实在是太高明了。他们之前一直想着怎么和黑水帮硬拼,但黑水帮人多势众,硬拼肯定会吃亏。现在老大这招,借力打力,既宣传了自己,又打击了黑水帮,简直是一举两得。
江奔宇微微瞥了覃龙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后看向鬼子六,问道:“第三个嘛,我想知道,现在为我们做事的人,一共有多少?”
鬼子六连忙收起账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数据。他翻了翻本子,说道:“老大,现在羊城我们核心一级的人有21个。七个区,每个区都是一正一副一财务,刚好21个人。二级人员50人,每个区分配7到8个人,协助一级人员管理日常事务。三级人员150人,主要负责收单、送货这些具体的活儿。剩下的就是熟人担保介绍进来的临时会员,按天结算工钱,都是些街坊邻居,或者是工厂里的下岗工人,做事都还算踏实。”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临时会员,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有单子的时候就出来跑,没单子的时候就自己找点别的活干。他们都是熟人担保进来的,知根知底,不会出什么问题。”
江奔宇点了点头,又问道:“这边的工资是怎么算的?”
鬼子六连忙回答:“老大,核心一级人员的工资是40块一个月,二级人员是25块一个月,三级人员是18块钱一个月。担保介绍的临时工,一张单五分钱,上不封顶。同时按照老大您之前的要求,核心、一级、二级、三级人员跑单,还能继续享受每单的提成,提成是一单三分钱。”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奔宇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现在平台的资金情况不太好,老大会不会觉得工资太高了?
江奔宇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1977年的广州,普通工人的月工资大概在33块左右,他们核心一级人员40块的工资,已经比普通工人高出不少了。二级25块,三级18块,也都在合理范围之内。临时工一单五分钱,看似不多,但如果跑得勤,一个月下来也能赚不少。
但他转念一想,兄弟们跟着他出生入死,现在平台遇到了困难,兄弟们的收入肯定受到了影响。如果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谁还愿意跟着他干?他当初创办这个平台,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让兄弟们都能有口饭吃,都能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江奔宇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说道:“攘外必先安内!通知下去,所有的人,工资待遇增加百分之五十!按单结算的,没单的时候,按一毛钱一天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