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日头就像泼了油的火焰,顺着骑楼的青砖檐往上爬,把青灰色的瓦片烤得发烫,手一摸能烫得人猛地缩回。柏油马路早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黏黏糊糊的,解放鞋的橡胶后跟被扯得“滋滋”响,每走一步都像在拉扯一块融化的麦芽糖。
空气里的味道杂得让人喘不过气——凉茶摊飘来的夏枯草、金银花混合着甘草的清苦,咸鱼档的咸腥气顺着热风往鼻孔里钻,还有家家户户窗台上摆着的痱子粉,那股淡淡的薄荷香被热浪一蒸,变得黏腻腻的,和煤球炉飘出的烟火气搅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嗓子眼干得发紧。
鬼子六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被晒得发亮,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肩胛骨的沟壑往下滚,落到洗得发白的军绿色短裤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水渍。他腰间别着把磨得发亮的电工刀,刀鞘是用旧皮带改的,边缘都起了毛边,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他慢腾腾地踱在清平市场的巷子里,步子不快,却透着一股稳当劲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市场里早已人声鼎沸,却又带着几分黑市特有的小心翼翼。挑着担子的小贩压低嗓门吆喝着“杨桃——新鲜杨桃——”,声音被热浪揉得发飘;布料摊的老板娘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扇个不停,眼睛却警惕地扫着来往的人;走私手表的阿仔才十七八岁,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把几块上海牌手表藏在草帽下,手指紧紧攥着帽檐,生怕被巡逻的联防队发现。鬼子六的目光扫过这些摊位,布料摊的老板娘立刻停下蒲扇,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那是讨好又敬畏的眼神,仿佛在说“六哥放心,一切都稳”。阿仔更是慌忙把草帽往下按了按,把货往怀里又拢了拢,腰杆挺得笔直,像是在向他表忠心。
这半条清平市场的黑市生意,如今都姓“六”。自入伏前一个星期起,鬼子六做了个让整个羊城黑市都震动的决定——给跟着自己混的兄弟涨双倍工钱。不仅如此,每日管三餐,三餐一餐有肉,重点还是管饱。要知道,那年头广州国营工厂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多块,好一点的技术工能拿到四十块出头,而鬼子六手下最年轻的后生仔,干两个月就能凑够一百多块,足够买一辆让整个街坊都羡慕的永久牌自行车,还要加上一把结实的车锁。
“六哥,今日生意稳得很。”跟着他的阿炳凑上来,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角,涩得他眯起了眼睛,赶紧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阿炳三十出头,左脸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年轻时跟着鬼子六抢地盘时留下的,他比鬼子六早两年从三乡镇出来,两人一起在羊城的街头摸爬滚打,算是过命的交情。“对面‘刀疤强’的档口,今早只开了半个钟就关了,木门拉得死死的,听说他手下四个兄弟昨晚就跑咱这儿来了,还带了两把管制刀具,说是以后就跟着六哥混了。”
鬼子六“嗯”了一声,从腰间解下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口凉茶。茶是今早出门前让伙夫煮的,放了足量的金银花和菊花,还加了点冰糖,喝起来清冽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稍稍压下了胸口的闷热。茶叶渣子在嘴里嚼得咯吱响,他慢慢咽下去,眼神里没什么波澜。
他不是善茬,听从老大的安排从三乡镇出来,揣着兜里仅有的百来块钱,一头扎进了羊城的黑市。那时候的清平市场鱼龙混杂,刀疤强、麻脸陈这些老江湖早就划分好了地盘,外来人想分一杯羹,比登天还难。鬼子六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还有脑子活络,硬生生从别人嘴里抢饭吃。他记得第一次跟刀疤强火拼,对方拿着钢管往他头上砸,他抱着对方的腿就往墙上撞,最后两人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是阿炳带着几个兄弟把他拖了回来。这些年,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也看透了黑市的生存法则——要么狠,要么亡。
这次涨双倍工钱,明着是体恤兄弟,实则是鬼子六执行老大江奔宇盘算已久的釜底抽薪。其他帮派本就靠着压低价格、克扣手下工钱来抢生意,刀疤强手下的兄弟一个月最多能拿到二十块,还不管吃喝;麻脸陈更过分,经常以“货物被查”为由,克扣一半工钱。鬼子六这边待遇一提高,那些跟着别人混的后生仔自然动了心。先是刀疤强手下的两个得力干将偷偷跑来投奔,接着麻脸陈的粮票兑换摊就没人干活了,没过半个月,刀疤强的粮票兑换摊、麻脸陈的走私烟档就全歇了业,木折叠门上落了一层薄灰,看着格外凄凉。
鬼子六心里清楚,这步棋走得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刀疤强和麻脸陈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天,明里暗里的挑衅就没断过——有人半夜往他的住处扔砖头,把窗户玻璃砸得粉碎;有人偷偷掀了他手下的摊位,把粮票撒了一地;还有人在巷口堵着他的兄弟,放几句狠话威胁。但鬼子六没当回事,在黑市混了这么多年,这点阵仗他见得多了,他知道,这些都是虚张声势,真要动真格的,他们还得掂量掂量。
巷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鬼子六眼皮一抬,眼角的余光瞥见三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后生,正靠在骑楼的红砂岩柱子上盯着他。那的确良衬衫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浅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一看就是地摊上淘来的旧货。三人裤脚卷得老高,露出小腿上狰狞的刀疤,那是帮派成员的标志——刀疤强的人都爱在小腿上留疤,说是“过刀山”的记号。他们的眼神阴鸷得像巷角的老鼠,死死地黏在鬼子六身上,带着怨毒和不甘,却又不敢上前。
鬼子六瞥了他们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仿佛没看见一样。他知道,这些人是刀疤强派来盯梢的,想看看他的行踪,找机会下手。但他并不怕,他手下的兄弟散布在市场的各个角落,只要他一声令下,五分钟之内就能聚集起来,这些毛头小子根本不够看。
“走,去西边看看。”鬼子六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西边的西横巷是布票和粮票的主要流通地,那里人流量大,生意好,也是各帮派的必争之地。之前刀疤强的主力就驻扎在那边,现在虽然档口关了,但保不齐还有人在那边游荡。
阿炳和另一个手下阿武赶紧跟上。阿武才二十岁,是队伍里最年轻的,脸圆圆的,还带着几分稚气,却是个不怕死的愣头青,跟着鬼子六也打过几次架,手里有几分力气。两人下意识地护在鬼子六两侧,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家伙上——阿炳带的是一把短棍,藏在袖管里,是用坚硬的枣木做的,沉甸甸的;阿武则把一把弹簧刀藏在裤腿里,刀柄用布条缠着,方便随时抽出来。
西横巷比主街更闷,两侧的老房子都是砖木结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头,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墙角堆着发霉的杂物,有破掉的竹筐、烂掉的麻袋,还有家家户户淘汰下来的旧家具,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头顶的天空被两侧的房子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只有零星的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巷子深处,几个老婆婆坐在小马扎上拣菜,她们手里拿着绿油油的菜心,慢慢摘着上面的黄叶。看见鬼子六一行人走过,老婆婆们的动作瞬间停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赶紧低下头,飞快地收拾起地上的菜篮子,往屋里躲。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巷子里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叫卖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鬼子六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街坊们都怕他们这些混黑市的,觉得他们都是打打杀杀的恶人。但他也没办法,在这个年代,想活下去,想让兄弟们都活下去,只能用这种方式。他从来没主动欺负过街坊,甚至有时候还会帮着照看一下孤寡老人,可在别人眼里,他们终究是“黑道”,是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在狂奔,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怒吼,打破了巷子的宁静。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擂鼓一样敲在地面上,也敲在三人的心上。
鬼子六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只见巷口涌进来十几个黑影,为首的正是刀疤强。他光着膀子,胸口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肩延伸到右腰,那是多年前跟人火拼时留下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看着格外狰狞。他手里攥着一根碗口粗的钢管,钢管上还沾着些许锈迹,显然是刚从哪个工地里找来的。他的脸涨得通红,横肉拧成一团,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鬼子六!你个扑街!断人生路啊!”刀疤强嘶吼着,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浓的恨意。他猛地一挥钢管,钢管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了过来,直指鬼子六的脑袋。
阿炳反应最快,几乎是在刀疤强挥棍的瞬间,他一把推开鬼子六,自己则顺手抄起墙角的一根干枯木柴,迎着钢管格挡过去。“咔嚓”一声脆响,木柴被钢管砸得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阿炳只觉得手臂一阵发麻,虎口震得生疼,差点把手里的半截木柴扔出去。
阿武也不含糊,立刻掏出藏在裤腿里的短棍,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后生劈头盖脸打去。那后生没想到阿武下手这么快,躲闪不及,被短棍结结实实地砸在额头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捂着头连连后退。
鬼子六被阿炳推得一个踉跄,站稳身子后,瞬间抽出腰间的电工刀。刀刃在昏暗的巷子里闪着寒光,那是他用了五年的家伙,跟着他出生入死,刀刃依旧锋利无比。他侧身躲过身后袭来的一根木棍,手腕一翻,刀背狠狠砸在对方的胳膊上。“啊——”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胳膊蹲了下去,脸色惨白,显然是被砸得不轻。
“兄弟们,废了他!”刀疤强红着眼睛,像疯了一样大喊。他身后的十几个后生也都红了眼,手里拿着木棍、钢管,还有几个人握着短刀,朝着鬼子六三人步步紧逼。
巷子里空间狭窄,对方人多势众,鬼子六三人被围在中间,只能背靠着背防守。阿炳的胳膊又被钢管砸中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的汗珠像下雨一样往下掉,手里的半截木柴也掉在了地上,只能赤手空拳地抵挡;阿武的额头被一根木棍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他的眼睛,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但他依旧咬着牙,挥舞着短棍,不让对方靠近。
鬼子六心里清楚,硬拼迟早要吃亏。对方有十几个人,而他们只有三个,就算自己再能打,也架不住人多。必须想办法突围,不然今天就得栽在这里。他一边挥舞着电工刀,格挡着袭来的武器,一边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突破口。
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杂物堆,那是一堆发霉的纸箱和破麻袋,堆得有半人高。鬼子六心里一动,瞅准一个空隙,猛地一脚踹在杂物堆上。“轰隆”一声,纸箱和破麻袋轰然倒塌,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往巷尾跑!”他大喊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拉着阿炳就往巷子深处冲。
可刚跑两步,身后就传来阿武的“哎哟”一声惨叫。鬼子六回头一看,只见阿武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石板路被汗水和雨水浸得发滑,阿武摔得结结实实,半天爬不起来。后面两个后生眼疾手快,立刻扑了上来,一人按住阿武的肩膀,一人举着木棍就往他后腰砸去。
“阿武!”鬼子六瞳孔骤缩,心里咯噔一下。阿武虽然年轻,但做事踏实,对他忠心耿耿,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武被人打伤。几乎是本能地,他想也没想就转身回冲。
此时,刀疤强的钢管已经挥到了他眼前,带着凌厉的风声。鬼子六只能下意识地低头,钢管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砰”的一声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溅起一片碎砖,砖头碎屑落在他的脖子上,硌得生疼。他借着低头的惯性,膝盖狠狠顶在身前一个后生的肚子上。“唔”的一声闷哼,那后生弯下腰,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鬼子六顺势夺过对方手里的木棍,反手一挡,“铛”的一声脆响,架住了那根砸向阿武后腰的木棍。
“快起来!”鬼子六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一脚将按住阿武的后生踹开,那后生被踹得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阿武龇着牙,忍着后腰的剧痛爬起来。那一下砸得不轻,他觉得后腰像是被打断了一样,疼得直不起身,只能捂着腰,踉踉跄跄地跟在鬼子六身后。
可这一耽搁,刀疤强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他们踩着倒塌的杂物堆,脚步声像擂鼓一样敲在三人的心上,越来越近。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脚步声和武器碰撞的声响。
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岔路口,左边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右边则通往一间废弃的粮站。鬼子六刚要往右边跑,就见两个黑影从右边巷口窜了出来,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短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六哥,是麻脸陈的狗腿子!”阿炳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叫道。那两个后生脸上都带着麻子,正是麻脸陈的标志性特征。麻脸陈是另一帮黑市帮派的头目,平日里和刀疤强面和心不和,没想到这次竟然联手了。“他们合谋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鬼子六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飕飕的,与身上的热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知道,麻脸陈的人出手狠辣,比刀疤强的手下更难对付,现在腹背受敌,情况变得更加危急。
他快速瞥了眼左边的死胡同,墙角堆着一堆废弃的竹筐,足有一人多高,都是以前粮站用来装粮食的,虽然有些破旧,但还算结实。鬼子六心里立刻有了主意,与其被前后夹击,不如钻进死胡同里,利用竹筐做掩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跟我进左边!”他拉着阿炳和阿武,猛地冲进了死胡同。
刀疤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得意和残忍:“鬼子六,你个蠢货!这下看你往哪跑!”他带着人紧随其后,一步步逼近死胡同。
三人刚冲进胡同,鬼子六就立刻喊道:“阿炳,掀竹筐!阿武,跟我挡着!”
阿炳不敢耽搁,立刻扑到竹筐堆前,双手抓住最上面的几只竹筐,使劲一推。“哗啦”一声,几十只竹筐轰然倒塌,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胡同口。竹筐滚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扬起一阵灰尘。
鬼子六和阿武背靠着背,手里的木棍和电工刀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们盯着被竹筐挡住的路口,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传来刀疤强的怒吼声:“给我搬!把这些破筐子都搬开!今天一定要弄死鬼子六!”接着就是搬竹筐的“咚咚”声,竹筐被一只只挪开,缝隙里透出越来越多凶狠的眼神,还有兵器碰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