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密的、带着塑料与甜腥气味的黑暗，重新成为主宰。
逃离糖果屋镜厅的狂乱心跳与急促呼吸，在死寂的游乐区废墟边缘逐渐平复为压抑的喘息。手电光柱在残破的玩具模型和融化地胶间摇晃，光束边缘沾染着病态光晕的残留，像沾了污渍的刀刃。
“清点人数，检查伤势。”赵建国的声音嘶哑，带着剧烈运动后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命令的骨架。他倚靠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塑料滑梯底座上，战术服左肩和肋下多了几道被镜片划开的破口，暗红色的血渍正在缓慢洇开。
“李志刚，右臂……镜片割伤，伤口不深，但有些玻璃碴。”李志刚咬着牙，用匕首尖端小心翼翼地剔出嵌在皮肉里的细小碎片，每一动作都让他额头青筋跳动。
“郑浩，左侧大腿，防护服划穿，皮外伤，已止血包扎。”郑浩脸色苍白地靠着滑梯，沈琳正跪在他身边，用最后几片止血凝胶处理他腿上的伤口。
“王芸……我没事，只是……设备箱又多了几个凹痕。”王芸抱着她那饱经沧桑的设备箱，眼镜后的眼神有些涣散，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险中完全回过神来。
“沈琳，轻伤，体力消耗大。”沈琳自己简短报告，她的医疗包已经空了一半。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两人身上。
陈默背靠着一个扭曲的、像是巨大棒棒糖的金属支架，右臂的凝胶支架裂纹更多了，内部银色光点的流动变得紊乱、时断时续。他闭着眼，银灰色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膛起伏的幅度微不可察，仿佛在极力压抑某种内部冲突。监测仪屏幕贴在他左腕，在昏暗光线下，那**39.7%**的污染度读数如同烧红的烙印，刺眼而沉重。
林婉紧挨着他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的脸上没有血色，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镜面迷宫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什么。她的脚踝处，虽然镜片小手已被陈默击碎，但皮肤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类似冻伤的瘀痕，边缘还带着细微的、类似玻璃碎屑般的规则反光。
“陈默，林婉？”赵建国沉声问。
陈默缓缓睁开眼，银灰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似乎比平时更加暗淡，缺乏焦距，过了几秒才重新凝聚。“功能单元……在线。污染度39.7%，锈化节点负荷87%，需低活性恢复。规则干预模块……状态无变化。”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加平直、干涩，像是受损的音响设备在播放录音，“右臂……‘雷噬体’能量残留与锈化节点冲突加剧，需额外稳定处理。”
他说着，用左手从腰间的应急包中取出一支小型注射器，里面是半透明的银色液体——高浓度规则稳定剂。他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入右臂凝胶支架旁的皮肤，缓缓推入。液体注入的瞬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监测仪上的污染度微微波动，最终回落到**39.5%**，勉强稳定。
林婉像是被注射器的轻微声音惊醒，猛地转过头看向陈默，看到他苍白脸色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陈默……你……”她的声音哽咽。
“优先处理你的规则侵蚀伤。”陈默打断她，视线落在她脚踝的瘀痕上，“镜面同化残留，需立即净化，否则可能成为新的‘锚点’。”他又取出一支更细的、装着淡金色液体的注射器递给沈琳，“表层规则净化剂，肌注。注射后三分钟内可能伴有灼痛和短暂幻觉，需固定。”
沈琳连忙接过，在林婉略显抗拒但还是配合地伸出脚踝后，小心地进行注射。液体注入的瞬间，林婉痛哼一声，脚踝处的青黑色瘀痕仿佛活了过来，表面泛起细密的银色涟漪，并伴随着极其微弱的、如同玻璃碎裂的“滋滋”声。几缕淡淡的、扭曲的黑气从瘀痕边缘渗出，随即消散在空气中。林婉的眉头紧皱，身体微微痉挛，显然在承受着痛苦。沈琳紧紧按住她的腿。
三分钟后，灼痛感消退。林婉脚踝上的瘀痕颜色变淡了许多，虽然仍有痕迹，但那种不祥的规则反光消失了。她虚脱般地靠在陈默身上，大口喘气。
赵建国等到两人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再次开口，语气凝重：“我们暂时安全，但这里不能久留。那个东西……米雅和镜中母亲，它们会追出来吗？”
陈默摇头，他的感知虽然疲惫，但依旧覆盖着周围区域，重点监控着糖果屋方向。“镜厅核心区域（迷宫）的规则结构具有强烈的‘领域性’和‘内向性’。它的主要功能是‘消化’、‘囚禁’与‘展示’，主动向外扩张侵蚀的倾向较低，除非有强烈的刺激或‘猎物’就在边缘。我们已脱离其直接领域范围，且给予了它一定程度的规则干扰（情感冲击与同步误差），它目前正处于内部调整与修复期，追击概率低于15%。更大的风险在于……”
他顿了顿，银灰色的瞳孔转向四周无边无际的、被消化腔规则笼罩的黑暗：“在于这片更大的‘缓存区’本身。我们依旧在它的消化系统内。米雅和镜中母亲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消化腺’或‘储存囊’，但并非全部。其他未探明的区域，可能存在不同的规则聚合体或现象。且我们的入侵已被标记，整个镜廊的深层规则可能已进入更高的警戒状态。”
“也就是说，我们只是从一个胃室，跑到了肠道的另一段，而且主人已经知道家里进老鼠了。”李志刚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总结道。
“比喻基本准确。”陈默没有否认，“任务目标变更。最初计划——接触并评估0732——已完成部分：确认核心异常为双生镜像结构（米雅\/镜中母亲），具备情感吞噬、镜像囚禁、空间折叠等能力，威胁等级极高，且存在扩张潜力。但更深层信息——镜廊成因、与其他异常（如‘虚无之喉’）潜在联系、‘编织者’是否涉足——尚未获取。”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才能决定是尝试净化、升级收容，还是……”赵建国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还是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介入，或者……考虑撤离并封锁整个区域。
“数据。”王芸突然抬起头，手指抚摸着设备箱表面新增的凹痕，“我的环境记录仪，从进入镜厅到逃出，全程记录了规则波动数据。还有……在迷宫最后那段路上，混乱中，我的仪器好像被动接收到了几次非常短暂、但频率特征独特的……**规则信号**，不是来自迷宫核心，更像是……**回应信号**。”
“回应信号？”所有人都看向她。
“对。就像……我们这边的规则扰动（比如陈顾问的反向情感灌注、干扰弹爆炸）产生后，在迷宫深处某个更遥远、更‘底层’的地方，有东西被‘唤醒’或‘注意’到，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应答’。”王芸努力回忆着混乱中瞥见的仪器屏幕一角，“信号特征很模糊，但我记得……它的频率图谱，和我们annc资料库里记录的、极少数涉及‘深层规则结构’或‘空间夹层’异常的档案，有微弱的相似性。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在最后靠近出口，陈顾问为救林婉，用自身规则扰流冲击地面镜面区域时……我的仪器捕捉到了那瞬间爆发的、属于陈顾问的规则特征频谱。而在几乎同一毫秒，迷宫深处，似乎……有另一段频谱，极其短暂地……**共鸣了一下**。不是模仿，是共鸣。就像两种不同但同源的金属，被敲击时发出了谐波。”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共鸣？
他的规则结构，是由“规则勘误”能力、锈化结晶节点、污染沉淀、以及“雷噬体”能量残留等多种异常成分构成的、极其复杂且独一无二的混合体。在镜廊深处，有东西能和他的规则频谱产生共鸣？
这几乎不可能，除非……
“除非那东西的规则构成，与我存在**同源性**。”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比如，同样源于‘规则勘误’理论的应用，或受到‘误差’、‘污染’、‘锈蚀’等相关规则概念的深度影响。”他想到了楚航，想到了“编织者”，想到了锈窖和织雷渊。难道镜廊深处，也藏着楚航早期实验的痕迹？
“还有……”林婉虚弱地开口，打断了陈默的思绪。她似乎从刚才的净化痛苦中恢复了一些，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丝新的惊惧，“在米雅……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在她最混乱的时候……我除了感受到被扭曲的母女情感，还隐约……‘听’到了一点别的东西。很沉，很旧，埋在她的规则存在的最底层……像是一段被覆盖了很多次的……**录音**的噪音基底。”
“录音？内容？”陈默立刻追问。
“听不清……太模糊了。但那种‘感觉’……很熟悉。”林婉努力回忆，身体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点像……有点像在安全屋时，我们通过‘镜域’接触‘编织者’，听到的那个‘冥河’（楚航）说话时，背景里那种……冰冷的、非人的、计算一切的感觉。但又不一样，更……更混乱，更痛苦，像是那声音的主人也……也快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楚航？混乱？被吞噬？
线索开始交织，指向更加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我们需要确认王芸记录到的信号源，和林婉感知到的‘底层录音’。”陈默迅速做出判断，“如果镜廊深处存在与楚航或‘编织者’相关的规则结构，那其意义远超一个区域性异常事件。它可能是‘大编织’计划的一个早期节点，或是某种失败实验的残留。”
“怎么确认？再杀回去？”郑浩心有余悸地看着糖果屋方向。
“不。根据王芸的描述，信号是在我们制造强烈规则扰动时被动出现的‘应答’。这说明，可能不需要深入核心区域，只要在镜廊的其他位置，制造足够强度的、特定类型的规则扰动，就可能‘唤醒’或‘定位’那个深层的信号源。”陈默分析道，“我们需要寻找一个相对‘薄弱’或‘节点’区域，进行主动探测。”
“哪里是薄弱区？”赵建国问。
陈默再次闭眼，将疲惫的感知缓缓铺开，不再追求精细，而是如同雷达般扫描周围区域的规则“厚度”与“活性”。片刻后，他指向游乐区废墟的另一侧，那里被更浓重的黑暗和一堆坍塌的、看不出原型的游乐设施残骸所占据。
“那边……规则结构相对‘惰性’，但下方似乎存在一个较小的‘规则空洞’或‘连接点’，与主消化腔的联系较弱。可能是一个未充分利用的‘支囊’或‘旧伤疤’。在那里进行可控的规则扰动，风险相对较低，且可能更容易将扰动传导至深层。”
“可控的规则扰动？用什么？”李志刚问，“我们只剩一枚规则干扰弹了，而且那东西动静太大。”
陈默看向自己的右臂，又看了看林婉。一个计划在他高度理性的思维中迅速成型，冰冷而高效。
“用我。”他平静地说，“我的规则结构本身就充满了‘误差’与‘污染’，是不稳定的扰动源。通过精确控制锈化节点的部分共振，配合林婉的共鸣能力进行引导和放大，可以制造一次强度、频率、持续时间都可控的‘规则脉冲’。以此作为探测信号。”
“你？！”林婉猛地抓住他的左手，声音里充满惊恐，“不行！你的污染度已经那么高了！再主动引发节点共振，万一失控……”
“风险存在，但可控。”陈默陈述，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情，“计算显示，在污染度低于40.5%的前提下，进行单次持续时间不超过1.2秒、聚焦范围不超过半径五米的规则脉冲发射，导致节点全面过载或污染度跃升超过1%的概率低于28%。林婉的共鸣引导可以进一步将风险降低约7个百分点。这是目前最优解。”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那种非人的、将一切都量化为概率的冷静。林婉看着他银灰色的、倒映不出自己焦急面容的瞳孔，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她知道，陈默的决定一旦基于逻辑做出，就几乎无法用情感动摇。
赵建国沉默了几秒，目光在陈默苍白却坚定的脸和林婉惊恐的脸上扫过，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有多少把握安全撤回？”
“81.3%。”陈默报出数字。
“够了。”赵建国站起身，“所有人，准备转移至目标区域。王芸，设备调整到最高灵敏度，准备捕捉任何反馈信号。李队，郑浩，警戒四周，尤其注意糖果屋方向。沈琳，准备好应急措施。”
命令下达，队伍再次行动起来，带着疲惫和新的紧张，向陈默指出的那片废墟深处移动。
目标区域是一个下沉式“球池”的残骸。巨大的塑料球早已风化碎裂，与融化的彩色地胶和扭曲的金属框架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直径约十米、深度两米多的不规则坑洼。坑底堆积着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碎屑。
陈默让其他人停留在坑边缘，自己带着林婉下到坑底中央。他选择了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示意林婉站在他身后，右手轻轻按在他后背心位置。
“听我指令，引导我的规则扰动，主要方向为‘误差’与‘锈蚀’特性，避免涉及‘雷噬体’能量。频率调整跟随我的节点共振波峰。准备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