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日,柳彦卿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
卯时上值,酉时下值,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那三大箱河工卷宗,一熬就是半夜。
府里下人都说,大少爷真是拼了命了。
只有柳念薇知道,大哥每晚在书房,只有前半夜是真的在“整理”。后半夜……
是在“创作”。
第四日清晨,柳彦卿顶着两个黑眼圈,抱着一只厚重的紫檀木匣,走进了翰林院。
掌院学士李敏中正在院中散步,见他来了,捋须笑道:“彦卿啊,卷宗整理得如何了?莫要着急,慢慢来。”
“多谢学士关心。”柳彦卿恭敬行礼,“下官已初步整理完毕,有些心得,想请您过目。”
“哦?”李敏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么快?拿来我看看。”
柳彦卿打开木匣,取出的却不是整理好的卷宗,而是一本装订整齐、字迹工整的新册子。
封面上写着:《永泰河工案得失考暨当前河务疏议》。
李敏中愣住了。
他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只看几行,脸色就变了。
这哪里是什么“整理”?这是把四十年前的旧案掰开揉碎,从工程、财务、人事、天时,四个维度进行全面复盘!更惊人的是,每一处分析后面,都附上了对当前河务的建言——比如当年某处堤坝设计缺陷,如今应如何改良;当年某笔款项挪用,现今的监管该如何加强……
逻辑清晰,数据详实,建言切实可行。
这根本不是新侍讲的“作业”,这是一篇足以直达天庭的策论!
“你……”李敏中抬头,深深看了柳彦卿一眼,“这是你一个人做的?”
“是。”柳彦卿垂首,“下官查阅卷宗时,深感当年治河艰辛,亦觉诸多经验教训,于今日仍有借鉴之益。故不揣冒昧,整理成文,请学士斧正。”
话说得谦逊,可李敏中心里明白——自己挖的坑,被这年轻人填平了,还夯得结结实实!
他原本的计划是:柳彦卿要么敷衍了事,落下把柄;要么被陈年污损困扰,焦头烂额。无论哪种,他都能借此打压。
可现在,柳彦卿交上来的,是一份无可挑剔的“超额答卷”。不仅完成了整理,还做出了深度分析,更展现了心系国事的胸怀!
这要是报上去,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李敏中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丝笑:“好,好啊!彦卿用心了。此文本官会仔细阅看,若确实精到,或可呈报上官。”
“谢学士。”柳彦卿神色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化解了一场危机。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
当日下午,翰林院忽然接到宫中急召:陛下要召见新任侍讲柳彦卿,垂询经史。
消息传来,满院皆惊。
新侍讲上任才第四日,就被皇帝单独召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李敏中心中一沉。他立刻想到那本《河工得失考》——难道有人抢先一步,把东西递上去了?
不可能!那册子还在他案头!
那是为何?
他来不及细想,柳彦卿已经整肃衣冠,跟着传旨太监去了。
紫宸殿偏殿,景和帝正在批阅奏折。
这位登基八年的帝王,刚过而立之年,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穿着常服,手边放着一盏清茶,看起来像是个温和的文士,但偶尔抬眸时,那目光却如鹰隼,能穿透人心。
“臣柳彦卿,叩见陛下。”柳彦卿伏地行礼。
“平身。”景和帝放下朱笔,打量着他,“柳侍讲,朕听说你近日在整理永泰三年的河工卷宗?”
柳彦卿心头一跳:“是。”
“有何心得?”
来了。
柳彦卿深吸一口气,按照妹妹昨夜反复叮嘱的要点,从容应答:“回陛下,臣查阅旧档,深感治河之艰,更觉前人经验之宝贵。永泰年间虽因贪腐致工程失利,但其间亦有不少良工巧思,可为今鉴。”
“哦?说来听听。”
“譬如当年在徐州段采用的‘分流减淤’法,虽因预算不足未能贯彻,但其思路与近年工部提出的‘束水冲沙’之策,可谓异曲同工。又譬如当年记录的黄河汛期水文数据,连续十五年,详实非常,对今日预测汛情仍有参考之益……”
他侃侃而谈,不疾不徐。既不过分贬低前人,也不刻意逢迎今政,只是客观陈述、理性分析。
景和帝静静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等柳彦卿说完,他才开口:“这些见解,是你自己想的?”
“是臣查阅卷宗时所悟。”柳彦卿顿了顿,补充道,“亦得益于家父平日教导——家父常说,读史可明得失,观往事可知来途。”
这话答得巧妙。既肯定了自身努力,又抬出了父亲教诲,更暗合了皇帝重孝道、重家学的理念。
景和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朕还听说,”他话锋一转,“你整理了这些心得,写成了一篇《河工得失考》?”
柳彦卿心念电转。
陛下如何得知?那册子明明还在李学士处……
除非……
他忽然想起妹妹昨夜最后那句话:“大哥,若陛下问起,你就实话实说。但要说,是‘草稿’,是‘不成熟的想法’,恳请陛下指点。”
当时他不解:“为何要自谦至此?”
妹妹说:“因为陛下想看的,不是一个完美的能臣,而是一个可堪造就的晚辈。”
此刻,他懂了。
“回陛下,”柳彦卿躬身,“那不过是臣的一些粗浅想法,草草成文,不敢称‘考’。本是想请掌院学士指点斧正,再行完善的。”
“粗浅想法?”景和帝挑眉,“拿来朕看看。”
一旁侍立的大太监立刻奉上一本册子——正是今早柳彦卿交给李敏中的那本!
柳彦卿心中雪亮:果然,宫中早有耳目。李敏中还没来得及动作,东西就已经到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