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稳住心神,垂首静立。
景和帝翻开册子,一页页看去。
起初神色平静,看着看着,眉头微蹙,再后来,竟提起朱笔,在页边空白处批注起来。
殿中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许久,景和帝合上册子,长长吐了口气。
“柳卿。”
“臣在。”
“你这篇‘粗浅想法’,比工部那群人年年上的陈腔滥调,强出十倍。”景和帝看着他,目光深沉,“尤其是最后这部分——‘河务之弊,不仅在工程,更在吏治。当设专项稽核,钱粮流向,须季度公示,容地方乡绅监督’。此言,深得朕心。”
柳彦卿心脏狂跳。
这段话,是妹妹口述,他润色而成的。当时他还觉得太过尖锐,怕触怒朝臣。
可陛下却说……深得朕心!
“但,”景和帝话锋又一转,“你可知此言一出,会得罪多少人?”
柳彦卿伏地:“臣只知为君分忧,为国谋事,不敢计较个人得失。”
“好一个不敢计较。”景和帝笑了,“起来吧。你年轻,有锐气,是好事。但翰林院那个地方……水太深。朕今日召你来,就是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篇东西,朕收下了。但你记住,对外,你从没写过这个东西。那三箱卷宗,你‘尚未整理完毕’。明白吗?”
柳彦卿怔住,旋即恍然。
陛下这是在保护他!
“臣……明白。”
“明白就好。”景和帝摆摆手,“去吧。好好当差,多听多看,少说……但该想的,要继续想。”
“臣遵旨。”
退出紫宸殿时,柳彦卿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春风吹过宫墙,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滚烫。
他知道,今日这场独对,将彻底改变他在翰林院的处境。
果然,当他回到翰林院时,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李敏中亲自迎出来,笑容满面:“彦卿回来了?陛下都问了些什么?快与我讲讲……”
那热情,与几日前判若两人。
柳彦卿按照妹妹教的,只说陛下问了问经史疑难,考校了几句学问,其余的,一概推说“不敢揣测圣意”。
越是含糊,旁人越觉高深莫测。
当夜,柳彦卿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柳念薇。
小姑娘正在院子里看她种的葡萄藤——三年前种下的,如今已经爬满了架子。
“念薇!”柳彦卿一把抱起妹妹,转了个圈,“你猜今日发生了什么?”
柳念薇搂着他的脖子笑:“大哥这么高兴,定是陛下夸你了。”
“何止是夸!”柳彦卿压低声音,把殿中对话一五一十说了。
柳念薇听完,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
“你早料到了?”
“猜到七八分。”柳念薇揪了一片葡萄叶把玩,“陛下正值壮年,有心革新,却受制于老臣。大哥年轻,有才干,又无派系,正是陛下想用的人。那篇《得失考》,恰好给了陛下一个由头——看,年轻官员里,也有明白人。”
柳彦卿感叹:“你小小年纪,怎懂这些?”
“我是穿越者呀,我肯定知道哦。”柳念薇眨眨眼,心里想到,“有个世界历史上《史记》里写汉武帝用卫青,《唐书》里写唐太宗用魏徵,都是一个道理——帝王想做事,就要打破旧格局,启用新力量。”
“我曾经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例子,具体是什么书名,我忘记了!”
她说得轻巧,柳彦卿却知,这其中需要的眼界和判断,绝非寻常孩童能有的。
“那接下来呢?”他问,“陛下让我‘少说但多想’,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哥现在还不能冒头。”柳念薇认真道,“陛下要你继续潜伏,积蓄力量。等时机成熟,自然会用你。”
她想了想,补充道:“这段时间,大哥在翰林院就做三件事:第一,把那些陈年卷宗都‘慢慢’整理完,每整理一部,就写一篇心得——但只给自己看,不给别人。第二,跟同僚处好关系,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有真才实学的。第三,多往国史馆跑,那里资料全,人也清静,正好避风头。”
柳彦卿一一记下。
他看着妹妹在月光下莹白的小脸,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赐福星”吧。
“念薇,”他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呀。”柳念薇打了个哈欠,“大哥好了,咱们家才能好。我困了,要去睡了。”
柳彦卿把她送回房,盖好被子。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小姑娘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上洒下一层银霜。
安静美好得,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堂算计,都与她无关。
可他心里清楚。
这个家,乃至他今后的仕途,都离不开这个小妹的筹谋。
关上门,柳彦卿深吸一口气。
翰林院的荆棘路,他刚走过第一程。
而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高的山。
但他不再畏惧。
因为他知道,家中有一盏灯,永远为他亮着。
还有一颗,能看透迷雾的玲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