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被圈禁的消息传到朔方军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柳彦昭正在校场上操练新兵,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手中的长枪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枪尖的红缨在朔风中抖了抖。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继续操练。
直到日落收兵,回到营房,他才在灯下仔细读完那封厚厚的家书。信是柳承业写的,将海上遇袭、擒获康王私兵、陛下雷霆处置的过程说得详尽。字里行间,能看出父亲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提醒。
“……康王虽倒,其党羽未尽。东南海寇之患暂平,然西北、西南、乃至京畿周边,恐有余孽作祟。陛下有意整顿,你当有所准备。”
柳彦昭将信折好,贴身收起。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康王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这次倒下得太快,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狗急跳墙。而他这个柳家最锋芒毕露的武将,很可能会被推上第一线。
果然,三日后,兵部的调令到了。
不是升迁,是平调——从朔方卫调往“南山大营”,任营指挥使,领兵三千,负责清剿近年来在京畿南部山区滋扰不断的“南山盗”。
宣旨的太监念完旨意,皮笑肉不笑地加了一句:“柳将军,南山盗虽不比北狄凶悍,却狡猾得很,仗着山高林密,神出鬼没。前几任指挥使都无功而返,陛下可是对您寄予厚望啊。”
柳彦昭面色平静地接过圣旨:“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送走太监,副将陈石头愤愤不平:“将军!这明摆着是坑!南山盗都闹了三年了,要是好剿,早剿干净了!凭什么把这种烂摊子丢给咱们?就因为咱们刚立了功?”
“正因为立了功,才更要啃硬骨头。”柳彦昭将圣旨收好,“去收拾行装,三日后启程。”
“将军!”陈石头急了,“那可是三千人啊!咱们在朔方待了快两年,好不容易练出点样子,这一调走……”
“兵随将走。”柳彦昭打断他,“你挑五百精锐,剩下的留给副将。咱们带老兄弟去。”
陈石头这才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当夜,柳彦昭给京城写了封家书,告知调令之事。信送出后,他对着营帐里的简陋沙盘出神。南山……他从未去过,对那里的地形一无所知。而剿匪,尤其是山地剿匪,最重要的就是熟悉地形。
正思索间,亲兵通报:“将军,京中来信,加急。”
这么快就有回信?柳彦昭诧异,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是妹妹稚嫩的笔迹——“三哥亲启”。
展开信,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寥寥数语:“三哥,听闻你要去南山,小妹绘制了一份南山地形略图及盗匪可能藏匿区域推测,仅供参考。另附行军、扎营、山地战注意事项数条,皆为书本所见,三哥自斟酌。”
信纸后面,是厚厚一叠图纸。
第一张是整体的南山地形图。山脉走向、主峰高程、河流溪涧、主要通道,标注得清晰详尽,甚至还有不同季节的水位变化、植被覆盖情况。一些险要处用红笔圈出,旁边用小字注明:“此处易设伏”、“此处水源不稳”、“此处视野开阔,宜设了望”。
第二张是“可能藏匿区域推测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阴影标出了几片区域:深红色是“高度可能”,橙色是“较大可能”,黄色是“可能”。每个区域旁都附有分析——为何判断此处可能藏匿匪徒?是因为地形险要?是因为靠近水源?还是因为曾有失踪案发生在此附近?
第三张开始是具体的战术建议。如何在山地行军保持队形,如何选择宿营地,如何布置岗哨防止夜袭,甚至在遭遇埋伏时如何快速反应、占据有利地形……
图文并茂,详实得可怕。柳彦昭看得手心冒汗——这哪里是一个四岁孩子能画出来的?这分明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才有的经验和眼光!
他想起妹妹上次在朔方之围时提供的那些“奇思妙想”,想起海上之战时二哥提到的妹妹的谋划……
“将军,怎么了?”陈石头见他神色不对,凑过来看,一看也傻眼了,“这、这是……哪来的?”
“我妹妹画的。”柳彦昭声音干涩。
“令、令妹?”陈石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才四岁吧?”
“快五岁了。”柳彦昭纠正,自己也觉得这纠正毫无意义。四岁和五岁,有什么区别?都该是在家里玩布娃娃的年纪。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收好,如同收起最珍贵的兵符。有了这些,南山之行,至少有了七成把握。
三日后,柳彦昭带着五百朔方老卒启程。轻装简从,除了必要的兵器和干粮,就是妹妹给的那些图纸,被他贴身藏着,谁也不让碰。
十日后,抵达南山大营。
所谓大营,其实就是山脚下的一片简陋营寨。栅栏东倒西歪,帐篷破破烂烂,士兵们懒洋洋地晒太阳,见到新来的指挥使,连起身行礼都磨磨蹭蹭。
迎接他的是原来的副指挥使,一个姓孙的胖子,笑得一脸谄媚:“柳将军一路辛苦!末将已备好酒菜,为将军接风!”
柳彦昭扫了一眼营中情形,淡淡道:“接风不急。先召集所有伍长以上军官,我要听汇报。”
“呃……是、是。”
半个时辰后,中军帐里挤满了人。柳彦昭坐在主位,陈石头按刀立在身后。下面的军官们站得歪歪扭扭,交头接耳。
孙副将捧着一摞发黄的卷宗,开始念:“……南山盗最早出现于三年前,起初只是小股流民劫掠过往商旅。后来越聚越多,目前估摸有两三百人,盘踞在南山深处。他们熟悉地形,行踪不定,我军多次进剿,皆因地形不熟、补给困难无功而返……”
念了半天,全是废话。柳彦昭打断他:“他们的老巢在哪儿?”
“这……这个……”孙副将擦汗,“末将不知。山里太大,找不着。”
“平时他们一般在哪些区域活动?”
“也、也说不好。反正……到处都有可能。”
“最近一次作案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抢了什么?伤亡如何?”
“上个月……好像是上个月,在、在黑风岭附近,抢了一支商队,杀了三个人,抢了些布匹粮食……”
柳彦昭不再问了。他挥手让军官们退下,只留下孙副将。
“孙副将,你在南山几年了?”
“三、三年了,从南山盗出现就在。”
“三年,连盗匪的老巢在哪儿都不知道?”柳彦昭看着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孙副将脸色一白:“将军明鉴!末将、末将确实……”
“行了。”柳彦昭摆摆手,“从今天起,你负责营中后勤,剿匪的事,不用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