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脸更红了,那只被他弹开的小白猫又蹭了回来,用脑袋顶他垂着的手。
他一边回话,一边忍不住用指尖偷偷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考核的大人说,影卫嘛,忠心能办事便好,字……字好看与否,能用就行,不甚要紧。”
心想:那位大人真是英明!字好不好看,跟潜伏刺杀有什么关系嘛!
他声音越说越低。
被主子盯着,挠猫下巴的手指也僵住了。
“乙下?能用?”
乔慕别轻轻重复,将缣帛展给他看,
“你这字,除了你,还有谁能辨认?”
影七垂死挣扎,试图让目光看起来更坚定,可惜因长期睡眠不足和此刻紧张,眼圈还有点泛青。
“属下……属下可以口述!记性还行!”
乔慕别看着他这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想起那句“心也善”,又想起自己袖中那只粗陶埙,胸中那股因字迹而起的郁气,竟奇异地散了些,只余下一丝荒诞的无奈。
“罢了。”
影卫本非文吏,能于戒备森严处来去自如,已算难得。
他摆摆手,走至窗边,恰好看见雨幕稍歇的天际,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穿过雨幕,精准地落入庭院高处的鸮笼——玄鸮。
乔慕别眸色沉静。
他想起暴雨初起时,高空那只折返郊外的黑影。
柳清。
他转身,目光落回那箱书册。
“之前江南的书目,抄录进度如此迟缓,你作何解释?”
影七忙道:
“回主子,上次那批书目确已通过玄鸮送呈!只是主子一直未示下。这一箱是前几日新到的,应是江南王掌柜那边又清理出一些……”
他顿了顿,
“还有……宁安公主,化名‘朱砂’,常借修缮古籍之名来访,与柳先生相谈甚欢。”
乔慕别走到箱边,随手拿起几册翻检。
多是前朝史论、地方风物志,尤其关于凤翔女国的记载。
直到他抽出一卷装帧较新的缣帛,展开。
字迹灵秀,墨色也新。
所载内容,全是关于“凤翔国”的纪事。
其中一些记述角度、评析观点,明显带有后世修史的痕迹,且对凤翔制度、女子执政利弊探讨颇深,绝非前朝旧籍。
他连续翻了几卷类似的,皆是如此。
字迹同出一人,并非简单抄录,页眉行间,评注锋芒隐现。
目光掠过处,一句【‘牝鸡司晨,家之索也’——此诚腐儒妄言!若以此论,周武亦非承天?】悍然撞入眼帘;
再翻,另一卷末尾批云【凌虚子欲逆乾坤,非为私欲,实见阴阳久困,当破而后立。惜乎!】
乔慕别指尖微微一滞。
“凌虚子”……
那个妄图“重定雌雄”的前朝帝姬。
柳清辑录这些,又写下如此批注,他想“立”什么?
又为谁感到“惜乎”?”
“柳清可有长时间离开你视线之时?”
影七努力回忆:
“宁安公主来时,他们常在书房闭门叙话。属下并非未曾尝试靠近,但那随行的女官春翎,耳力与警觉性异乎常人。属下首次借送茶之机欲贴近门扉,尚在三步之外,她看似不经意的一个侧身,便恰好封死了所有角度;”
说着说着,他竟还觉着委屈了起来。
“第二次于檐下拟用‘听风’之术,她却好似早有预料,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那绵长刺耳的锐响,恰将屋内语音遮得严严实实。公主身份尊贵,柳先生亦似有默许……属下无能,未能获取密谈内容。”
乔慕别用手中一直把玩的折扇,重重敲在影七额头上。
“你……”
他语塞。
是该气他办事不力,还是……?
影七捂着额头,自知有错,垂首道:
“属下愚钝,误了主子大事,甘愿领罚!”
若在以往,这般疏忽,必要严惩。
可此刻,乔慕别看着影七那副自知理亏又强撑着的模样,莫名想起雨中那双清亮倔强的杏眼。
心善……
他拿出陶埙。
而那个关于未来孩子的模糊念头,又鬼使神差地冒出来。
若是他的孩子,日后下属如此憨直误事,他当如何?
严苛惩处,以儆效尤?
还是……
沉思中,窗外雨歇,梨香顺着半掩的门扉浸入室内。
这味道他曾在那座梨花将败的宫殿里日夜浸染,又在密室中……无数次嗅到。
它本该属于那座华美囚笼,属于那个泪眼朦胧的影子,属于那些被精心算计的“恩宠”与“驯服”。
如今却在此地,与这些禁书、密谋为邻。
乔慕别握着陶埙的手指,缓缓收紧。
粗粝的陶土表面摩擦着掌心,那上面属于孩童的指纹,与镜子中的泪痕,竟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联结。
他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影七额头渗出冷汗,伏地不敢言。
乔慕别看着缣帛上灵秀的字迹,这宅院中的禁书……
柳清……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真的懵懂不知,被宁安利用了藏书之地,还是……
他目光投向庭院中的四季梨,雨过,颜色更清了。
灵烨山柳氏,凌虚,逆乾坤……
魇镇、红痣、胎记、驭兽、禁书……
乔慕别又想起那个叫丫丫的小女孩,想起她跑去“宁安阁”时眼中的光亮,想起她说“识字明理,将来才有别的路走”。
路?
眼前仿佛又闪过父后的托付,宁安染血的脸,柳照影破碎的泪光,还有父皇抚弄黑翎箭时的眸子。
这世间的路,究竟是谁在铺就?
又是为谁而铺?
半掩的门被叩响,
“昀儿,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