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安最后一个从一线天那头湿冷的阴影里完全挣脱出来,重新沐浴在开阔山脊明亮的阳光下时,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巨大礁石平台,海浪亿万年的啃噬将它雕琢得千疮百孔,形态峥嵘。然而,铺展其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湿光的,却是一大片令人心悸的油滑青苔!礁石之间,更藏着幽深曲折的缝隙,如同静卧的怪兽张开的口。
“等等!”顾安厉声喝止住急于踏上礁石的顾峰。他从背包侧袋里麻利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离线地图的微光。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放大,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核对精密工程的节点坐标。“攻略标记过这儿,雨后的青苔滑得像泼了油!”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看好脚下!每一步都找深色、粗糙的石头踩!那些油亮反光的,全是陷阱!”他指向礁石堆深处那些黑洞洞的缝隙,“还有那些缝——别看里面好像有螃蟹贝壳,手千万别伸进去捞!底下藏着锋利的海蛎壳,还有带刺的海葵,扎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率先踏上礁石群,脚步异常缓慢而坚实,每一步落下前都仔细审视落脚点。队员们紧随其后,像一群谨慎的羚羊在湿滑的崖壁间跳跃。顾峰终究是孩子心性,蹲在一块礁石边缘,被缝隙里一块反射着奇异紫蓝色幽光的贝壳深深吸引。“哥!快看,蓝宝石!”他惊喜地叫着,小手不受控制地就往那迷人的缝隙深处捞去!
“顾峰!住手!”顾安的吼声几乎撕裂了海风,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他猛扑过去,身体在湿滑的礁石上打了个趔趄,狼狈却极其精准地一把攥住弟弟的手腕,硬生生把他从危险边缘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顾峰疼得“嗷”了一声。
“蓝宝石?”顾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闷雷滚过。他蹲下身,随手抄起旁边一根被海浪打磨得笔直光滑的枯木枝,小心地探入那道缝隙。树枝在幽暗处搅动几下,猛地挑起一个东西——那根本不是什么宝石,而是一只巴掌大小、布满诡异紫色斑点和尖锐突起的海葵!它湿漉漉地蠕动着伞状的触手,边缘还粘着一片边缘锋利如刀的黑紫色贝壳!那贝壳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烁着冷酷的金属光泽。
“啊!”顾峰吓得猛地向后一跳,小脸瞬间煞白,后怕紧紧攫住了他。沈知微和二丫也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毛小易目睹全过程,背上瞬间爬上一层冷汗,嗓子眼发干。他下意识地隔着背包布料,摸了摸里面那个顾安坚持让他带上的、此刻显得无比重要的急救小包,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顾安这份近乎偏执的细致周全,其分量究竟有多重。
当“飘然亭”三个古拙苍劲的大字终于清晰地撞入眼帘时,铁柱一屁股瘫坐在亭子边缘冰凉的石条凳上,累得只剩下大喘气的力气。顾峰则像颗炮弹一样冲向亭子中央,扒着朱漆斑驳的柱子,迫不及待地向远方眺望。
登顶的疲惫瞬间被眼前的壮阔涤荡一空。顾安迈入亭中,海风瞬间变得强劲纯粹,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和秋日阳光烘烤大地的暖意,扑面而来,鼓荡起他早已汗湿的额发和衣襟。脚下,是刀劈斧削般的悬崖断面,直插进烟波浩渺的蔚蓝海湾。海面上,航行的巨轮拖曳出长长的白色尾迹,像缓慢移动的尺规,在海蓝的绸缎上划出笔直的航线。视线越过波光粼粼的内海湾,对岸,是密密麻麻如积木般的汕头城区轮廓线,在午后澄澈的光线下清晰无比。更远处,水天相接的迷蒙之处,传说中岛屿形状的暗影——南澳岛,如同一头蛰伏的巨鲸,在薄霭中若隐若现。
“我的天……这也……太牛了!”铁柱终于喘匀了气,发出由衷的惊叹,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比划着,试图圈住这无边无际的壮美。
二丫和深知微早已说不出话,她们靠在亭柱上,眼神贪婪地扫过每一寸海天一色,仿佛要将这幅画卷烙印在脑海里。顾峰兴奋地指着海面:“哥!快看!大船!它在画线!好长好直!”
毛小易默默走到顾安身边,与他并肩眺望。城市、巨轮、远岛、辽阔的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混杂着被天地拥抱的浩瀚感,冲刷着他的胸腔。“顾安……你这领队,当得值。”他低声说,语气复杂,有赞叹,有折服,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一种对顾安身上那份超越年龄力量的重新认知。
顾安没有立刻回应。夕阳正在坠落,像一枚熔金的硬币缓缓沉入海平线下方的巨大熔炉。就在它即将没入水面的最后一刹,万丈金光轰然迸发!不再刺目,却带着一种熔金化铁的、沉甸甸的辉煌。这纯粹的金色不再是光,而是流淌的液体,瞬间注满了整个海湾。海水被点燃了,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灼燃烧的金箔;嶙峋的礁石群则被镀上最厚重的金边,如同远古神只遗落在人间的巨大金器;连远方南澳岛那道朦胧的边缘,也闪耀起一圈神圣的金环。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被这金光过滤、凝固了。
队员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停滞了。顾安站在飘然亭猎猎作响的风口,身影被夕阳勾勒出挺拔的金边。他指着海湾对岸那片密集的城区,声音穿透海风,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看见那边了吗?用不了几年,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座山,和对岸的那些高楼大厦之间,”他的手坚定地划过辽阔的金色海面,“会有一座桥!一座跨海的大桥!钢铁做的,比最大的船还要长,像巨龙一样卧在海湾上!”
毛小易猛地扭过头,震惊地看向顾安被金光涂满的侧脸:“桥?跨海?!顾安,你又……”那个“做梦”的词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是做梦!”顾安打断他,眼神灼灼,望向海湾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落在某个确切的未来图景上,“缆车、滑道、跨海桥……还有我们村里那新盖的楼房,那些车库、智能排风、感应夜灯……路会越来越好,房子会越盖越聪明,家会越来越舒服……这些都不是梦!它们已经在路上了!毛小易,等着瞧吧!”
余烬般的残阳沉入大海,最后一丝辉煌的金芒隐去,海湾沉入靛蓝的暮色。灯塔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神的银剑,开始划破渐浓的海雾,沉稳而恒定地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灯塔的光芒无声流转,掠过顾安年轻却写满笃信的脸庞,也掠过毛小易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对朋友口中那个不可思议的未来的震惊,更是一种被强光刺透灵魂深处的剧烈动摇。顾安的预言,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返程的脚步踏着渐浓的暮色,轻松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顾安走在最后,像一只护佑羊群的牧羊犬,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队员的背影,确保没有掉队,步履也依然沉稳。途经一个隐蔽的岔路口时,一簇颜色暗淡却形态诡异的灌木丛绊住了沈知微的脚尖,她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向前扑倒!
“知微!”顾安的反应迅疾如电,一个箭步上前,险险在她膝盖砸上岩石前托住了她的手臂。沈知微站稳后,脸羞得通红,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脚踝外侧。“别急着走!”顾安不由分说地扶她坐到一旁平整的山石上,自己单膝点地蹲下。他动作熟练地打开背包,取出那个被毛小易暗中摸过好几次的小急救包,抽出一条折得方正的小毛巾。“小溪水凉,但能消肿。”他抬眼快速扫视周围,指着不远处传来淙淙水声的方向,“铁柱,麻烦你跑一趟,把这毛巾浸透溪水,拧得半干拿回来!”
铁柱二话不说,接过毛巾拔腿就跑。顾安则从急救包里拿出碘伏棉棒和一小卷弹性绷带,动作轻柔却异常稳定地查看沈知微的脚踝。裤脚被小心卷起,露出微微发红的皮肤。冰凉的湿毛巾很快敷上肿胀处,深知微疼得轻轻吸了口气。
“忍一忍,冷敷一下会好很多。”顾安低声安抚,用碘伏细致地消毒并不严重的擦痕,“万幸,没伤到骨头。”他一边说着,手法娴熟地用弹性绷带缠绕固定脚踝。晚风掠过林梢,急救包打开的塑料声、绷带收紧的细微摩擦声、女孩轻轻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径上异常清晰。毛小易站在两步之外,静静地看着顾安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操作的手,心头某个角落,最后一丝对“队长”这个身份的轻慢,终于无声无息地瓦解了,如同春阳下的薄冰。
当轮渡犁开墨蓝色的海水,载着他们驶回对岸灯火渐起的城区时,一天的喧嚣和疲惫仿佛都沉淀下来。毛小易靠着船舷冰凉的铁栏杆,看着船尾翻腾跳跃的白色浪花,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顾安。远处的灯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顾安,”毛小易的声音不高,混在海浪声里,“你下午在山上……说那跨海大桥,还有村里那些新玩意儿……真的能成?”
顾安也扶着栏杆,望向海湾对面那片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新厝区轮廓。夜色模糊了细节,唯有那些方正的、贴有瓷砖的小楼窗户里透出的点点灯火,如同嵌入大地的星图,勾勒出某种秩序分明的未来感。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笃定,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熟知的事实:
“毛小易,路是一步步踩出来的。就像今天登山,一线天再黑再窄,低着头咬着牙,一步一步,总能钻出来,总能见到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沉沉夜色,落在更远的地方,“只要方向对了,踏踏实实去琢磨,去干,蓝图上的东西……总会变成脚下的路,总会变成亮着灯的窗。”他最后瞥了一眼对岸那片整齐明亮的灯火,“错不了。”
夜幕彻底覆盖了海湾。轮渡靠岸,伙伴们在码头挥手告别,身影融入城市的流光之中。顾安背着依旧沉甸甸的背包,牵着顾峰的手踏上归途。农家乐的院门在望,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等待着归人。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礐石山的方向——它已与夜色融为一体,轮廓模糊,唯有顶峰的那一点微弱的光,是飘然亭的轮廓灯,孤悬在墨蓝天幕上,细小、却异常执着地亮着。
那是他们今天抵达过的高度,是汗水换来的印记。顾安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海滨夜风。背包里的急救包、那张已被汗水和溪水浸得卷边的离线地图、还有伙伴们安全返航的笑脸……都沉甸甸的,是今日的重量,也是明日的凭据。蓝图上的星辰大海,终究要落地生根,变成万家灯火里一盏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光。